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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這會兒你的目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注視我,這樣已經許久了。我的臉上熱乎乎的,心跳加快。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彷彿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又坐在了那架風琴旁。屋子裏全是鮮花的清香,是你的呼吸。
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再也不願走到鏡子前面。我老了,比一般人稍稍提前了一些,很快就將變得老態龍鍾,一整天坐在那兒打瞌睡,想一些往事。我的頭髮稀疏,基本上全白了。我的腰弓了,走路十分喫力。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多了,目光渾濁。我沒戴眼鏡,好像這樣就能像原來一樣——也許我藏在心底的,還有一個奢望,就是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彼此會一眼認出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也害怕與你相逢的一刻。
我說過,其實我知道你曾苦苦地找過我。那時我真想見到你,但猶豫了幾次,還是忍住了。沒有別的,我只想讓你一直把我留在心裏,留下那個原來的我。瞧我多麼虛榮。可如今,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見到你,可惜這大概永遠也辦不到了。
<h5>5</h5>
我現在必須告訴你,不再有任何隱瞞,告訴你我離開園藝場子弟小學到底是因爲什麼。你大概還記得那個秋天徘徊在校園裏的黑影吧?我說那是一頭野獸,還不如說那是最大的凶兆。野獸在打我的注意,它要伺機吞噬我。我其實早有所察覺,也知道這些人是誰、來自哪裏。他們是周圍村子裏的人,平時與園藝場那些背槍的人攪在一起。這些人幾年來都在折磨你們一家,他們把折磨小茅屋的人當成了自己的樂事。
我留你夜裏做伴,實在是迫不得已。我既害怕,又自信。我不相信自己會讓他們得逞,甚至想不論對方有多麼兇暴,對我都無可奈何。這是青春的魯莽。我那時最擔心的是遠在城裏的那個家,是父母的命運。因爲風聲越來越緊,我們家在城裏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雖然我們家還不像你們的小茅屋,但也開始在北風中發抖了。我們家倒下來的一刻,我也就完了。我的命運與我們全家的命運連在一起。
我剛出現在園藝場裏時,許多人都驚訝。因爲當年沒有多少城裏人願來這麼偏遠的海邊工作。就爲了贖罪似的,我沒有商量父母就報名來了。誰知他們儘管捨不得我離開,最後也還是諒解了我。他們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覺得虧欠自己女兒的太多了。他們都是老實人,一輩子都在辛苦工作,一個是教師,一個是街道醫療站的醫生。他們惟一的罪孽、不可饒恕的罪過是從原籍帶來的——我的爺爺是城市南邊那片大山裏最有名的財主,爺爺曾經擁有過幾座大山、上萬畝的土地。儘管爺爺早就過世了,但他遺留的巨大罪過卻永遠都沒能消除。
先是爸爸媽媽的失業,後來又是遣返的恐懼——當年有個傳言,說總有一天要把我們這樣的人家從大城市一戶戶全都清查出來,然後一塊兒遣返原籍。爲什麼?不知道,其中的一個解釋是戰爭快要來了,一旦戰爭起來,我們這樣的人家待在如此重要的大城市,那是極其危險的。什麼危險?說法之一是我們這樣的人家會一齊投向敵人,或趁機破壞這座城市。
儘管這樣說,我們一家還是住在城裏,只不過忐忑不安。爸爸媽媽都是出生在城裏的人,他們對於回到大山裏多少感到害怕,更多的,還有不解。他們覺得冤枉極了,因爲他們完全不知道老一輩的生活,也不熟悉那片大山。
一開始我在園藝場子弟小學是頗受歡迎的。校長和同事對我都客氣得很,他們喜歡我,對我和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感到好奇,充滿了友好之情。可後來事情就起了變化,這我心裏知道,知道是因爲他們一點點得知了我們家的事情。於是四周的笑臉再也沒有了,有人好像開始躲避我。再後來,一些園藝場裏的人就用眼斜着盯我,還議論起什麼。難過的日子來了,一切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