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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閉上眼睛就是合攏的蜀葵重重疊疊的花瓣。他睜開眼,看到海水裏陽光的斑點。他默默地發了個誓。
這一次旅行讓他受盡了折磨。因爲他登陸之後,爲找那些昔日好友費盡了力氣。不知爲什麼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發現對方像換了一個人,不冷不熱,瞪着一雙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麼了?我是曲予,給予的予。是的,你應該給予了,你們已經掠奪了別人很多——從那個濱海平原到幾個城市——當然我們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輩。你能夠給予嗎?曲予聽着這種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個字。他重重地給了對方一記拳頭,那是久別重逢的一種友好表示。可是對方—— 一個長了一對小眯眼的瘦子卻煞有介事地撫摸着被捶過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這是來自另一個階級的拳頭,一種打擊……”
曲予笑了。他過得極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帶領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發現他們都比過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雙雙眼睛閃着警醒和敵視的光。但他們仍然承認他是他們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喫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興的時候還唱起了一首節奏極其舒緩、調子極爲悲傷的外國歌。後來他們都要求他做一些事情,他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都有點瘋狂了:一種相互傳染的瘋狂。他這才害怕起來,急於離開。但只有他要走開時,朋友們才表現出真正的、巨大的熱情,一遍遍挽留他,還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這個建議倒具有誘惑力。他隨他們出了城,到了郊區。那些林邊農戶中有幾家是極爲默契的,拿出家釀的野葡萄酒招待他們,夜裏還講了很多狩獵故事。曲予很久以後回憶這些,仍對那些故事有一陣神往。住過一夜,帶了大量的食物,然後就是進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彎彎曲曲的路徑朋友們和獵人一樣熟悉。更爲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不緊不慢走到天黑時,就必定會來到一個窩棚,而且裏面有提前備下的食物,有點火用的火鐮和火石。他看着這些朋友和老獵人一起,耐心地對着一塊火絨草敲打那塊小石頭時,覺得真像在夢中一樣。
森林中原來有這麼多的窩棚。它們在暗中連成了一個網。朋友們說,這就是最後的退卻,這裏將來有一天會是“前沿”。他們說話時互相注視,不時地捏緊拳頭。他們還仰望遠方——遠方是層層叢林,密不透風。曲予認爲他們的目光正穿過它,射到更爲遙遠的一個地方。只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才猛地顫抖了一下,接着發起熱來。
夜間朋友們都不怎麼睡覺。曲予覺得他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奇蹟,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他是不會相信的。昔日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夥同學、朋友,僅僅是分離了不太長的一段時間,重聚時竟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而且他們已經不太需要睡眠了,徹夜點着松明辯論,那種辯論雖然連老獵戶也能偶爾插上一句,他卻聽不明白。他模模糊糊地睡去,夢見船在絲絨一樣的海面上滑動。他想一刻不停地回去、回去。
天亮了朋友又是挽留。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那種深深的友誼。原來他們一開始的冷淡和其他表示只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對他說:記住我們吧,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到那個城市,去找你或者……
“或者怎麼?”曲予問。
他們互相看着。最後是那個小眯眼快言快語地舉起右手——他以手代槍,指着他的腦門說:“嗵!——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