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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隊就這樣下去了。十四五個人,有三分之一是我們所的。朱亞是頭兒。他的副手是所裏一個副研究員,叫黃湘,長得個子不算矮,脖子特別長,無論進行什麼性質的談話,三五句之後就開始激動。他極少提到朱亞的名字。朱隊長剛剛從醫院裏出來,胃病很重,隨身帶了那麼多藥。但我一開始就能感到他遠遠伸來的關切之手。他告訴我幹了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裏跑,那麼胃就可能是個薄弱環節。
日思夜想的山區和平原,我在心裏早把它磨得熾熱閃亮了。我不信這隊伍中有誰比我更熟悉這一帶,這兒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時刻裝在我心中。迎接我們的是春天,富饒的半島地帶真是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到處是綠色,是在陽光下一會兒變濃一會兒變淡的墨綠或嫩青。那在山野間活動的穿紅色衣服、扎彩色頭巾的姑娘,真是自然而然地入畫,顯得鮮亮動人。牛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新奇而善意地抬頭看着所有進入這個地區的行人和車輛。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花朵綻開了,它們成一簇擁擠在那兒,讓你想起初升的幾顆大星。風的氣味與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它又濃又厚又鮮又涼,像是穿越了大片的香艾奔到我面前的。
火車一爬上黿山山脈天就亮了,頭兒的身影出現在車內窄窄的通道上。他費力地望着窗外,眯了眯眼。他竟然不懂得激動。我藉着早晨的光線稍稍注意了一下,發現他的臉色青得可怕。顯然夜裏他沒有睡好。突然他嘴裏輕輕吟哦了幾句,又眯了眯眼,回到座位上去了。
黃湘起得更早,他坐在車廂的盡頭。那兒離衛生間已經不遠了,他正與一個陌生的女人談話,早就激動了。女人臉色發黃,臉型也很長,不過那雙眼睛充滿了微笑。黃湘發現我出現在車窗前就過來了。他小聲問我:“看到剛纔那個女人了嗎?很厲害呢。”我問:“怎麼了?”“射箭運動員!當然,早就退役了,現在當記者了。不過她身上仍然有其職業特點。她說話有一股帥勁兒,很利索。”
黃湘抬眼尋找朱亞。我隨着他的目光轉過臉時,朱亞已經快跨進洗手間了。他的背弓得可真厲害。“癆病秧子!”黃湘說。我覺得朱亞真可憐。我說:“這次帶隊真不該他來,身體……”黃湘馬上激動了:“在其位謀其政嘛,誰叫他是副所長!”
我再不說了。我什麼也不懂。
我的平原!春風蕩起的層層麥浪濺着飛着,那一隻只燕子如同海中鷗鳥,叫着上下翻騰。春天讓人愉快的熱鬧勁兒有幾分起碼是被燕子給搞起來的。我心目中燕子是過早地穿上了呢裙、只圖美麗而不畏寒冷的小姑娘,少不更事,有幾分嬌憨,臉色黃黃的。看到這片平原我就想:蘇圓來隊裏走一趟就闊了。我知道我瞄上蘇圓了。我承認,即便是一個不太淺薄、頗有閱歷的大齡青年,也還是容易瞄上一個姑娘,這條件首要的還是方便。我經歷的事情可不少,像剛纔火車呼哧呼哧攀上的那座大山,我十幾歲就一個人在裏面混,遇到的各種事兒可以寫成十二卷長長的回憶錄,其中應有盡有。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難纏的勁兒、正直和陰鬱、撒潑和不屈,還有從頭髮梢傳到腳後跟的過電一般的渴念,都是在這座大山的褶縫裏生成的。父母不要我了,準確點說是父親不要我了,我就一個人被拉着趕着來了。一過就是那麼多年,再加上一段可怕的海邊童年……世道啊,你逼我吧,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很謙遜也很單純,我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可是啊,狗東西千萬不要惹火了我。我一看到這片山、平原,一想起父親母親還有……我就來了火氣。這火氣是野火,是像大海卷波一樣一邊燒一邊往前捲動的紅火,可以給大面積的土地上留下灰燼。
我知道這片平原東西有三百多公里,南北約一百五十公里,是個不規則的橢圓。西北端就是那個濱海城市,那裏有我們家一個很大的窩,後來我們又被人從窩裏揪出來。那個窩現在邊緣破損,裏面一點熱氣都沒有了。窩裏濺滿了血。奇怪的是還有人喜歡那個窩——它從那會兒到現在一直有人佔着。其實破損的窩一點兒也不舒服。大概新的主人是要感受某種流失之後僅存的一點餘熱。那兒能想象昔日的溫馨,有極力挽留的一絲虛榮。奇怪極了。時代發展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喜歡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