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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珂第一次來到這個海濱城市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兒的天氣有些陰鬱,這也影響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來的其他幾個城市,這兒的格局都顯得小了些,街道也遠遠談不上繁華,甚至有點冷清。夜間,由於電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嗇,街燈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簡直看不清路面。但這裏好像藏下了什麼特別的溫馨。海風中傳來的輪船的長鳴像啞嗓子的呼號,可是離得稍遠一些會聽出某種吉祥味兒。
海關上的英國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國話與他交談,淡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們喜歡穿白色的禮服。夫人們出奇地喜歡動物,貓和狗都成雙成對。她們看來非常願意與這位官僚巨賈的使者談話,顯然都注意到了對方是一個英俊的、有教養的東方少年——其實他已經是個青年了。她們眼裏的東方人或者特別顯小,或者乾脆相反。話題各種各樣,不厭其詳。夫人們多麼空虛。她們竟與他討論怎樣設法引進一種可愛的動物——聖華金小狐。這種動物是北美洲狗科動物中最小的一種,但每隻小狐卻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動空間。寧珂說:“啊,那說明它們是極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愛極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臉有點灰,很生動的一張臉!鼻頭亮得像板栗,我喫過這兒的板栗,所以你也可以想見……寧先生!”
最後那一聲呼叫才讓他振作一下。他覺得在這座城市中,這個海關用灰木柵欄和高牆圍起,越發像一個孤島。這真讓人難以忍受。他的眼睛順着弧形海岸往南,掠過幾艘船、幾塊凸進海里的石礁、一羣鷗鳥,目光落在了遠處的一片建築上。它們呈淺灰色,範圍真不算小,樓房和寬大的平房之間全是很高大的樹木。看不清是什麼樹,只能感覺到那是些古老的樹,像那些建築一樣。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哦哦,寧先生,你到這裏來該知道它們的。那是曲府嘛,當地的望族了,嗯,在這個平原上……”
又一艘客輪靠岸了。它的鳴笛嘶啞得厲害。寧珂看着從船上首先下來一個戴大檐帽的肥膩膩的傢伙,他大概在艙裏悶壞了,一上岸就點上一枝雪茄,派頭十足地抬頭望整個城市。“這是從哪裏開來的船?”寧珂問。那個胖胖的英國人叼着直杆兒黑膠木菸斗,咕噥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話。其中一個夫人殷勤地告訴這是從海北那個大城市開來的。那個城市的名字讓他心上一動。他在叔伯爺爺的錢莊裏認識了一個紅臉膛的中年人,那個人就是在那兒長大的。中年人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見解,這見解曾經深深地打動過他。很長時間以來他就常常想到那個人,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麼、越是被一種莫名的焦慮纏住的時候,越是能想起那個人:他有一雙深邃的、可以射穿人的心靈的眼睛。
有一年夏天他與叔伯爺爺一起到海北的那個城市,走的是旱路。他原想按照那個人開列的地址去爲其取來什麼東西,並認識他的兄弟,但苦於叔伯爺爺一直跟在身邊。不知爲什麼,他隱隱地感到自己將擁有一些朋友了,真正不同凡響的朋友。這也許標誌着他從此開始有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叔伯爺爺的世界。他知道這對於一個人是至爲重要的。他甚至想,父親騎上紅馬一去不歸,也是爲了背棄一個世界,投進他自己的天地中去。所以,他不願讓叔伯爺爺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對於這位深深敬畏的人,他幾乎未曾有過任何祕密。
那一次他直等到寧周義與當地政界、軍界的幾個朋友頻頻來往起來,才尋個機會找人,辦了朋友委託的事情。想不到這一經歷會決定他的一生。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邊的人所吸引,他們在一起神聊,從入夜到黎明,竟然毫無倦意。這的確是一個全新的天地,他明白有什麼東西逼近了,正發出熱烈的召喚,他已經無法抗拒。
下午的陽光把西邊的海照得銀燦燦的,一些乘客正扶着欄杆邁上悠悠的梯子下船。一些穿着花花綠綠的人,吵吵鬧鬧走着;之後又停了一會兒,纔是些衣衫襤褸、肩扛手提的人下來。這些人竟如此之多,直擁了好長時間才停止。一艘大船似乎也輕鬆了許多,在水上微微蕩動……寧珂看着這艘客輪,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這個念頭一經生出就不可遏制,差不多把此行要辦的其他事情都擠到了腦後。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一種遙遠的、不確切的召喚往往是難以擺脫的。
就這樣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輪。多少年前的航路、古老的時間表,幾乎一切都沒有變。他乘坐的當然是頭等艙,船長就是那個油膩肥胖的傢伙。他們在一起待了一刻鐘,他發現對方散發着難以忍受的羶氣,就走到了甲板上。天很快黑了,晚間的風又涼又溼。看不透的遠方只有濤聲,有水浪細碎地摩擦什麼的聲音。他撫摸着胸口,那裏灼熱燙人。他的一顆心有力地、節奏越來越快地轟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