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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自覺地將殷弓與那個海濱城市連到了一起,那兒是他的新生之地;大概就是從那一次起,他才被當成了“自己人”。探險般的快樂,獻身中的興奮,一下子全加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時覺得手指骨節都脹得疼痛,這正是他極力忍受衝動的結果。他一遍又一遍回憶與曲府老爺會見的情景,最後又想到了白玉蘭樹,想到了那個醫院的來蘇水味兒,身穿紡織女工制服的姑娘。
叔伯爺爺越來越疲憊,衰老像是突然來臨了。他的憂愁與他的毛髮一塊兒生成,卻剪不掉。他有一個不能更動的執拗看法,就是人已經無力挽救人本身。這是徹底的、令人驚訝的悲觀。寧珂瞭解到他真實的看法時大惑不解。這種看法與自己兩眼睜大了注視的希望是大相牴觸的。他不由得提出了反駁。叔伯爺爺並不以爲怪,苦笑了一下:“很好。年輕人應該這樣。”“我覺得爺爺不老,爺爺也正年輕呢!”寧周義再一次苦笑了一下。
他們在遲來的春天沿幾個城市周遊了一番,除了看看生意之外,就是會一下故交。寧周義的朋友都是一些有色彩的人物,但不見得都是要人。其中有不少軍界政界的,也有商人、藝人、報人。有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老報人非常健談。寧周義與之一談就是半天,有一次還談到了深夜。那一回寧珂也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大喫一驚:報館的人竟在規勸叔伯爺爺改換門庭,離開那個毫無希望的地方,以他這樣的才具……叔伯爺爺舉手打斷了他的話。
那場談話使寧珂心跳不已。他第一次感到有了切近那個話題的機會。他們乘坐一節包廂回返時,他試着提到了那個老報人。叔伯爺爺笑笑:“他大概把我當成了小孩子。他以爲我像他那麼幼稚。”寧珂不懂,等着他解釋,他卻沒有再說什麼。火車開得非常緩慢。車窗外閃過大片荒蕪的土地,小土路上人流不斷,他們都揹着一個小布卷、挑着擔子或拎着骨瘦如柴的孩子。寧周義久久望着,寧珂就站在他的身旁。他嘆了一句:“中國的問題可不是哪個黨派的問題,它遠沒有那麼簡單……”
這一次寧珂聽明白了,他大聲說了一句:“不,如果有一個爲民衆獻身的黨派,中國就有希望!”
寧周義馬上轉過身來。他深深地看了孫子一眼,也許要把他這副神情永遠記住。那隻手捏住了寧珂的肩頭,很用力地捏了又捏。他點頭又搖頭:“我的黨派不爲民衆獻身嗎?那它爲什麼會壯大?可惜獻身的熱情總會慢慢消失,這對任何一個黨派都是一樣。重要的是找到消失的原因,而不是機靈轉向;不找到那個原因,任何黨派都是毫無希望的。頹敗只是時間問題……”
寧珂憤怒地看着他。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強有力的人如此扼要而尖銳地向他談論政治。他明白這場談話該結束了,似乎在這個時刻才知道,他與自己的同志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證明——證明自己、也證明……他險些在叔伯爺爺的面前流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