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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府大院換了主人。歸來的這個新主人急於做的事情並不是整理府內已經有些紊亂的事務,而是着手創辦這個海濱城市第一所像樣的醫院。他把府內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了閔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時還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個荷蘭醫生——他的恩師。
閔葵親手給那幾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澆了水,又整好了殘破的花圃。每一棵樹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從少女時期就生活在這個大院裏。她對老太太和老爺仍有說不出的懷念。有時她一個人望着那些舊時的傢俱器物,比如那個精製的小手爐,忍不住就要流下淚來。後來她讓人把它們都搬到一個寬敞的屋子裏,集中到一起。那裏有老爺和老太太的碳粉畫像,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憐憫,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閔葵。“我的公婆……”她小聲唸了一句,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在曲予攜閔葵走開的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產業急劇衰落的時期。待曲予歸來後,差不多有一半已經快要倒閉了。他沒有心思去管,因爲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他永遠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對他的責備,耳旁常常回蕩着他們低沉的聲音。他決心選擇一種新的生活,當他與閔葵講起這種選擇時,兩個人激動得徹夜難眠。他們盤點了曲府的全部財產,一大部分拿出來辦那所醫院,其餘的就分給了下人,讓他們各自回去安頓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他們感激不盡,跪謝後就離開了。但其中的幾個無論如何也不願走,他們說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執拗的是那個年輕人清滆。他木着臉看着,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處躺下,一直病到該散的散去,這才走出來掃地提水,開始一個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對曲予和閔葵的勸說無動於衷。曲予說:“清滆,你出去置一份家業,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紀也大了。”清滆說:“不中。”
還有一個比閔葵長得更爲小巧的丫環,是老太太最後那些年召到身邊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機靈過人,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轉,一個孩子。她無家可歸,曲府也就不忍讓她離開。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從老太太在世時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紀和閔葵差不多,是本家的遠房親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歲去了海參崴,從此一去不歸;前些年還一直捎錢、讓人捎口信,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了。她長得清清爽爽,高高的個子,總是紮了油亮的髮髻,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灰氣。她只喫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與閔葵說話之外,與其餘人很少搭言。她第一個注意到閔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廚房裏忙,幹一些雜事。在這之前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書房中。
在大院裏,除了閔葵,就只有一個淑嫂君臨一切了。她懂得應該爲這個重要的院落分擔一點什麼。曲予——叫少爺或老爺都會遭到拒絕,所以現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於他的“第一流的醫院”,幾乎早已對妻子疏於問候了。他注意到即將分娩的閔葵了嗎?淑嫂說:“讓葵子到醫院裏生吧,再不用請接生的人。”曲予說那當然了。無論是清滆還是小慧子,對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滆對曲予叫了一聲“老爺”,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說:“清滆,你爲什麼改不過來呢?”清滆說:“不中,改了不中。”“爲什麼不中?”“因爲他是老爺。”
淑嫂爲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勞,人都累瘦了。因爲醫院開銷太大,外面產業收支喫緊,大院裏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麼闊綽了。她精細地打算,一個月的賬目下來就給閔葵過目,閔葵不知怎麼感激她纔好。
閔葵到醫院住下了。都說曲府的人就是高貴自己,生個把孩子還要到醫院哩。初生嬰兒的啼哭把個嶄新的醫院驚動了,都知道這是曲府老爺——院長先生的太太生了。他們千方百計看上閔葵一眼,離開時都說:“太太挺小的,臉盤兒真俊。”曲予有了一個女兒。他在這之前一個月就給她取好了名字:曲綪。
從此閔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學堂養成的讀書習慣也中止了,現在頂多看看從大城市訂閱的一兩份畫報。外面的風氣已經十分開化,畫報上不斷出現一些外國影星的半裸劇照,有時還出現一些全裸的藝術攝影。她總是自己看,看過了,就全部鎖好。有時淑嫂來借,她就說:讓誰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