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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抱着寧吉上山叫男人回去,因爲一個大院缺了當家的可不行。誰知住在石屋裏的人見了他們毫不動心,根本沒有回去的意思。沒有辦法,夫人和孩子只好在石屋裏住了一夜。小草鋪子只有兩尺來寬,小寧吉給塞在角落裏,他們夫婦兩人非要緊緊擠在一起才能躺下。夫人半夜流着淚說:“快讓我再懷個孩兒吧,我兒女成羣也好有個後路。”寧吉父親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看吧,不過這大山裏冷巴巴的我看也不是個懷孩子的地方。”果然,那一夜沒有懷上孩子。夫人實在擠不下,只好拉着兒子的手在太陽爬出山凹時下山了。
寧吉十歲以前最重要的記憶,那就是母親差他去山上一趟趟尋父。其實小寧吉越來越着迷於父親的石屋,一去就不願回家了。但他不敢在山上過夜,因爲母親說了,兒子不回去她就不睡。最難過的是大年除夕的晚上,其餘的兩個寧府都火火爆爆熱鬧得令人眼紅,這邊卻透着無比的淒涼。鞭炮也放了不少,但誰都知道這邊的當家人住在山上。“那個老爺腦子可能出了毛病。”院裏的長工私下這麼說。也有人議論,猜測寧家的這個老爺大概想修行一種奇怪的功法,這種功法是見不得女人的,所以也就躲開了。這期間發生過一個讓寧吉一生不忘的怪事,其實也是兇險的事:有一天半夜雕花木格子窗被慢慢扭開了,一個粗壯的男子喘着爬進來,二話不說就壓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嘴被捂住了,喊出的聲音很怪,最後寧吉才聽清了那幾個字:“孩兒快來!”寧吉的矇矓睡眼剛剛睜開,幾乎什麼也沒想就取了白天放在枕邊的一塊花石頭,“吭哧”一聲砸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那個男人啊啊大叫着捂住流血的頭,另一隻手提着褲子就往外跑了。母親下半夜一直摟着寧吉,含淚望向月亮說:“好孩兒,就當是你爸死在山裏了。”
天亮了寧吉真的去山裏看看父親死了沒有。父親活得很好,不瘦不胖,鬍子又黑又長。寧吉向父親訴說了夜間的兇險,父親站了起來。不過這樣站了只有十幾分鍾,又重新坐了。父親接下去沒有說什麼,動手熬起了親手種的山谷粥。這粥比山下的要香許多倍。寧吉喝過粥就下山去了。
寧吉記得這一年大年初三的傍晚,父親從山上回來了,而且這次歸來再也沒有返回。夫人以爲是兒子不斷去山上尋父的結果,其實並非如此。這裏面的真實緣故直到許多年之後母子倆才弄明白。起決定作用的那個事件發生在大年三十晚上——這事兒有些玄,但就是沒法兒讓人不信。因爲誰都知道寧家的這個老爺雖然做事怪異,但從不說謊。
那年三十晚上,老爺在山上一個人準備過年了。他剁好了白菜和肉,又和了面,要包幾碗水餃。過年的水餃是非喫不可的,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食物。這時候山下的鞭炮已經噼噼啪啪響起來了,太陽也落下去了。他把案板什麼的剛搬到石臺上,突然就聽到西風中有個奇怪的聲音。他一怔,耳朵貼近窗子聽了一會兒,聽清了是一個姑娘在哭。“哦咦,大年三十姑娘家來山上哭,你說這事兒蹊蹺了不是!”他忍不住往外走,拍打着手上的麪粉。
西風不緊不慢吹着,真的摻和了一個姑娘的哭聲。越往前走,哭聲越大。他又走了十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塊青石板下倚了個大姑娘,胖胖的,穿了花衣服,大辮子垂到屁股那兒,正搓着眼睛哭呢。“哦喲孩兒,大年三十來山上哭啊?”他一問,姑娘抬眼望過來,那神氣不知怎麼讓他打個戰抖:這姑娘俊眉俊眼大臉圓圓的,可就是打眼一看讓人心上發怵。不過他心裏可憐她,沒有想別的,只問爲什麼哭哭啼啼不好好在家過大年哪?姑娘哭訴說:她的家就在山下邊,父親和母親吵架,她去勸架,父親就打了她,還把她趕出門來,不讓她在家過年。寧老爺一聽眼中冒火:“還有這樣混賬的父親!走吧孩子,咱旁邊就是個過年的地方,我保證大年三十讓你喫上餃子!”說着拉上姑娘的手就走,姑娘扭捏了一下:“你說大爺咱這樣好麼?”“傻孩子怎麼不好?大年三十不喫餃子還行?走吧!”
就這樣,他們一起包水餃,他擀餃子皮,她填餡子。寧家老爺低頭做活,不知怎麼總是嗅見一股騷氣。一會兒,他又聽見了“咯吱咯吱”的聲音,眼角一瞅,發現那姑娘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喫生肉呢。他喫了一驚,大吸一口涼氣,但表面上不露一絲痕跡,只繼續擀餃子皮。這時候騷氣越來越濃了,喫生肉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了。他心裏“嗯”一聲,認定這是怎麼回事。因爲他從嗅到騷氣那一刻就在琢磨:大年三十了,一個姑娘家真的捱了父親打罵,也不至於一口氣跑到大山上啊,再說天這麼冷,冰碴兒一串串的,她是怎麼爬上來的?這事兒真是越想越玄啊。“如果不是我弄錯了的話,不是我一個人在山上孤單得有點想家了,那麼我就不會傻到連個‘騷皮子’都認不出來!”他在心裏嘀咕,一邊去摸那把菜刀。“騷皮子”就是狐狸,大山裏傳說中常有狐狸閃化成人形出來害人的事兒。他想回手給她一刀,但正要動手又在猶豫:萬一砍錯了怎麼辦?這可要作下大孽啊。他害怕了,手裏的刀也就放下了。這樣忙活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一個辦法:聽人說凡是妖物閃化的物件,只要喝了酒都會現出原形來;而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差不多個個都喜歡討酒喝!想到這裏他一拍膝蓋,大聲說:“閨女,天這麼冷,咱爺兒倆幹嗎不先喝幾盅再包餃子?咱讓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姑娘立刻兩眼放光:“咱家還有那東西啊?”“那還用說?都是我老漢親手釀的,有瓜幹酒,還有野葡萄酒,你喝哪樣呢?”姑娘的大眼水靈靈的,這會兒直勾勾看着他:“就喝有勁道的吧!”寧老爺說一聲:“我看也是!”說着就從旮旯裏搬出了瓜幹酒罈。
他們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來,只喝了不到半個鐘頭,姑娘就大模大樣伸手捏生肉喫了。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寧老爺一歪頭,真的瞥見了姑娘身後有一條大尾巴;再一正眼,那尾巴又變成了黑黝黝的大辮子。這樣變來變去有好幾次了,於是寧老爺咬了咬牙,偷偷把刀摸到了手裏。姑娘喝得臉蛋紅紅的,這樣瞅上去更好看了。寧老爺端量再三,心裏說:“我還真不捨得砍殺你哩,大眼兒水靈靈的,不過我也不能眼瞅着讓一個妖怪半夜把我活活啃了啊!”這樣咕噥三兩遍,閉了閉眼,揮手就是一刀。
因爲離得太近了,儘管閉着眼,砍中是絕無問題的,所以手起刀落,只聽“吱呀”一聲長叫,一道火線從小窗上躥出去了。姑娘無影無蹤了。寧老爺手腳全麻了,癱在地上,好長時間才低頭去找那把菜刀:刀落在菜盆旁邊,刃子上全是通紅的血。他搓搓眼,走出石屋,這才發現天烏黑烏黑,地上全是冰碴兒。他立刻小聲呼叫起來:“老天,不得了哩,開了殺戒了,我的老天!”他摸索着進屋,趕緊點亮了燈籠,出門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窗前:他估計得不錯,有一大串血珠從窗口灑下來,一直往前,沒有個終止。他順着血珠往前尋去,心要跳出了胸口。這血跡越來越淡,但總算沒有斷掉,從荊棵繞開又滴上了石板小徑,最後竟然從崖底穿過,灑向了更高的嶺子邊上。他往手上呵一口氣,一直盯住這血跡走下去。
在對面山嶺的一個大懸石下面長了茂密的榆樹叢。他扳開樹叢往裏走,心裏說:“快了。”一片亂石總是絆他的腳,他最後差不多在地上爬了一截路纔算挨近了高處,那是一個黑糊糊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燈舉起,這纔看出是一個半敞半隱的大洞。“我的天,我今兒個不被她吞喫了就算命大了。”這麼說着,撿個石頭往裏扔一下。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往前摸了幾步,把燈籠探進洞裏:天哪,又看到血滴了,比一路上看到的還要多。血滴的更裏邊是什麼?毛茸茸一團,一動不動。他反覆端量,壯着膽子湊近,最後看出是一隻死去的狐狸。不錯,雌性,頸喉那兒中了一刀。她微睜着眼哩,不過一點氣息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