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先是向西,然後一直向南。一路上想:柺子四哥、萬蕙,還有斑虎,我們就是這樣風雨飄搖的“一大家子”!在短短的時間裏,我們竟然散失了好幾個兄弟姊妹。武早、肖明子,特別是鼓額,她幾次遭遇不測——每想到這些我就一陣陣難過。多少人在保護這個不幸的孩子,大家似乎都傾盡了全力,可就是挽留不下。這不僅讓人憂傷,而且讓人深深地懷疑,懷疑這片古老的土地,她的滋生力和保護力——有時她竟然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好像我們一開始就不必種植鮮花,也不必等待果實,淪落纔是一種必然。
由鼓額又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音樂教師——她的樣子很像肖瀟,乍一看兩人就像親姊妹!可她們的命運又多麼不同。此時此刻啊,我的老師又在哪裏?當年,一種怎樣的絕望和悲涼才使她憤然離去,甚至沒有留下一點聲息?我不知多少次這樣問着,難以回答。這麼久了,大概只有神靈才能知道這是怎樣的忍受,怎樣的折磨。一個女子對磨難、困苦、不幸、殘酷的報復與記恨,這等等一切造成的不可平復的傷疤皆能忍受,這是可能的嗎?這一切寧可加在我這樣一個林莽少年身上、一個在大山裏掙扎的流浪孤兒身上。所有的男人都應該深刻自省,並以一生的苦行來抵消罪孽或其他。雖然這並非是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但仍不同於飲鴆止渴,我們或將由此擺脫可怕的人性的泥潭。讓我越來越無情地剝除和剖析吧,讓我擁有這樣的勇氣吧。
近四十年的艱難行走,茫然無定的行程!我曾跨越過無數的河流和山脈,讓夏日陽光把周身的皮膚曬得像棉絮一樣脫落,讓荊棘撕破全身,好像死而無悔。時至今日,我還在繼續尋找和禱告,從春夏到秋冬,從雪地到泥濘,帶着渾身傷創和凍瘡繼續追趕。
如此艱辛的奔波,在許久以前是爲了活下來,在今天是爲了擺脫苟活。即便信誓旦旦也難以阻止苟活。你於幾十年的奔波中活了下來,剩下的里程卻依然艱難。昨天構成了珍貴的一頁,而今卻要繼續掙扎。那些巨大的愧疚對你來說既沉重可怕,又值得收藏。你在日後還會明白:罪孽何時何地都會降臨,就像一片黑雲隨時都可能化爲冰雹雨雪一樣。你因此而不敢稍稍輕浮鬆弛。
在這個世界上,誰會相信你呢?你又需要誰的鑑定呢?
當年我雖然勢單力薄,卻對鼓額的父母親口說過:我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這個土地上長出來的、像青草一樣淳樸的小姑娘,甚至因爲營養不良而沒能正常發育。我們的小茅屋將盡其所能幫助一個窮人的孩子,如此而已。我們只有這樣做了,心裏纔會安定。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們,小白,老健,葦子和老冬子,一個一個想過。
<h5>2</h5>
附近的這些村莊太熟悉了。這兒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株樹木我都相識。瘦骨嶙峋的狗趕過來,孱弱的身體扭成了花兒。街巷上有一些曬太陽的老人,他們專心吸着煙鍋,有時拔出來相互禮讓。小村是青石磚塊、特別是泥巴堆成的:泥屋頂、泥牆、泥路,磚石並不觸目。遠遠看去很像陳舊的黑白電影裏的鏡頭:淳樸、安詳、古老。這些矮小的土屋裏都有一個佔去了很大面積的火炕,它是人們最喜歡的。冬夜,它散發出的熱量驅走了嚴寒,一家子人包括貓和狗,盡圍炕上;有時到了酷冷的四九天裏,冰掛三尺,連欄裏躥出的豬和雞也湊上來。他們拉故事、聽書,聞着旱菸味兒,感受着一份特殊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