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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已經不能再耽擱了。我告訴四哥:與小白分手時答應過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來的妻子,有些話要親口轉告給她。“就是那個演《鎖麟囊》的閨女?”“就是這閨女。”四哥嘆息一聲,算是答應了。
臨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個酒罈,又讓萬蕙做了一道燜魚,添上幾盤野菜。四哥一會兒就喝得滿臉通紅,後來只悶悶地吸菸。每逢到了這時候萬蕙就有點害怕,搖晃他,逗他說話,可他仍然一聲不吭。一會兒他又舉起酒杯:滿滿的一大杯,我們一飲而盡。我的酒量遠遠小於四哥,所以很快覺得頭有點暈,而四哥這時卻開始高興起來,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氣,連連說:“好啊,多好啊,我們好久沒喝這麼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陽把一切都曬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樹木在陽光裏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陽。四哥伸手指點着前邊——一隻漂亮的紅點頦落在一棵青楊樹上。這隻紅點頦上體是橄欖褐色,兩隻翅膀和尾巴的顏色稍淺,羽翼外緣是一片棕黃,臉頰卻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頭那兒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頦上的那一抹赤紅就顯得特別明亮,潔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隻長着長長的彩色尾巴的綬帶鳥叫了一聲,不知從哪個樹梢上滑翔下來,瞪着眼睛看着我們,然後又鑽到了旁邊。斑虎追了過來,四哥撫摸着它的頭說:“我和老寧兄弟走一會兒,你在家裏陪陪萬蕙。”
斑虎低一下頭,不再往前邁步。
因爲四哥陪伴,我無法在近處上車,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槍顯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會兒,他卻執意不肯:“武器哩,隨便給人還行?”真的,他一直和這支槍在一起。也許這支黑乎乎的槍直到最後也派不上用場,但他會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後一刻。我問:
“四哥,你還記得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到處遊蕩的?”
“噢,怎麼不記得。那時候你才那麼大一點兒,我們倆就結伴兒了。咱在蘆青河裏洗澡,一口氣能游到河口。上岸時天也黑了,咱們懶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個小鋪子。咱捉幾條魚,挖來一些紅薯,就在河邊上點火燒了喫……你就是那時把性子跑野了,這也是我的錯哩。”
這是真的。小時候我們是一對兒,只要一跑上野地,什麼憂愁都飛個精光——我那時覺得柺子四哥纔是天下最快樂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別有意思——我那樣的年紀無法察覺對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裝滿了憂鬱……只是在一起玩,從他嘴裏聽無窮無盡的故事。關於李鬍子的傳說讓人淚流滿面,那個獨身大俠的形象永遠凝在少年的視網裏——一匹大馬在原野上奔跑,隨處撒下了神奇的種子,這種子破土而生,在無邊的泥土上一陣陣茂長。如今這片平原啊,那個騎馬人不在了,傳說中那個巨大的沙崗就是他的墳墓……
我看着四哥,想着幾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時外面是摻在風裏的海浪聲,燈火閃跳,菸葉老茶,他拉了一會兒呱之後,會盯着我手裏隨便某一本書說:“念個念個……”我吟哦時他就屏住氣,雖然不一定聽得懂,但總是睜大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我還記得他有過特別喜歡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話、動人心絃的詩行。這會兒我看着他雪白的雙鬢,心上一動,背誦道:“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