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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4</h5>
正因爲人人都會遺忘,所以才需要筆錄。我發現自己對原來的那一切、對那些無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專注、那樣細緻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們看上半天,可以長久地觀察大樹身上的縱裂、縱裂的深處有什麼?葉子有多少片?怎樣長滿了奇妙的葉絡?這濃雲一樣的葉片是怎麼生出的?它那向上翹起的邊緣爲何長出了鋸齒?一個身上長着花斑的小瓢蟲在上面爬着,小小的葉片因爲承受了它的體重而顫抖——精明的小瓢蟲翻轉身體,像盪鞦韆一樣悠動一下,悠到了葉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來臨,不是憑記憶和經驗,而是真的聽到了它那美妙的、輕手輕腳的聲息,捕捉到它向前行進的節奏,還有它的氣味。
那時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於記憶之中。好像我長大之後再也沒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爲一個生命已經發生了蛻變——一個對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樣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夏天和秋天、以及嚴肅的冬天……那時的春天是循着嘩嘩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崗上停留一會兒,然後在整個海灘上鋪展開來……一片片三楞草連結着泛青的蘆葦再往東蔓延。密匝匝的槐樹高聳雲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細小的葉芽,像一隻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開——它的掌心裏就握住了一個春天!接着就要瘋癡般地鮮花怒放,花朵密擠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間遨遊。只要沒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乾淨細白的沙土。躺在熱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陽烤熱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裏抻着身體,伸展着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溫柔裏。那些不幸和恐懼一瞬間飛得無影無蹤;各種各樣的小甲蟲從四周走來,我小心地捏起一個甲蟲,它就奇怪地向我點頭,併發出一聲聲磕巴磕巴的響動;它的軀體微微震動,顫悠悠的,體內像有一根絲絃在震響……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園和杏林,那兒有着更奇異的春天。桃園還沒有開花,可是杏林已經是繁花盛開了。各種各樣的蜂蝶攪成了一團,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麼大。有一種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種淺綠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蘋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個大白蝴蝶,它們飛得緩慢悠閒,有一次落在一個地方,我就毫不費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滿手沾滿了銀粉,一陣擔心就趕緊把它放掉了……
我舒服地睡着了,正做夢,一個採藥老人從一個地方鑽出來:手裏拿一個竹鏟,挎着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兒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睜開眼時一點也不害怕。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條古怪的棉褲,它只達到膝蓋上邊一點,嚴格講不過是兩隻棉筒,用帶子吊在腰上——這個奇怪的打扮讓我笑了好久。老人會抽菸,手裏捏的煙桿只有一二寸長,一個小極了的菸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見我一直興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裏。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卻不敢像他那樣把白色的煙霧吞到肚裏。老頭教我怎樣讓煙從鼻孔裏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樣……一隻老鷹在我們頭頂一動不動,老頭就用煙桿朝上指着,做個瞄準的樣子,發出“轟”的一聲。老鷹那一瞬間真的像被擊中,全身劇烈一抖,逃了。
無論在海灘上走多遠,玩得多愜意,我都要沿着趕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雜樹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喬木,密得沒法插腳,人一進去就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天空,甚至也看不見土地。那裏面溼漉漉、陰森森,只能聽見各種野物的啼叫。老野雞的叫聲最響,嗓門最粗。我總是聽見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着趕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過一道沙崗又一道沙崗,偶爾還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剛剛旋成的沙丘——這沙丘走近了看有點異樣,溼乎乎的,原來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開了,春天這麼深入,雪竟然沒有融盡,用腳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準備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禮物那樣,捧給別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