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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是琢磨起他的領域:供職社科院語言所,愛好幾筆半文半白的文字,沒有什麼令人注目的學術成果;其妻子頗不簡單,幹過兩年體工隊員,據說是快球手,不知爲什麼轉業當了檔案員,大多數時間卻在城裏城外跑,偶爾隨自己的男人做點什麼,人極忙……她給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頭波浪翻滾的披肩發、一對美麗而憤怒的眼睛——慣於長時間盯着對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懼怕和誤解。
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有生氣,有魄力,還有魅力。他們是生活中的激素,是聲音,是刮個不停的風。如果突然沒有了他們,時間彷彿會停滯下來。總之這對夫婦堪稱天地間的絕配,誰都無法將其忽略;他們像是一對頻頻揮舞的雌雄寶劍,其共同特點就是精力極端充沛,有着頑童般的中年,任何時候都興趣盎然;信息靈通,通常會提前一兩天或一兩個月、甚至是一兩年得知一些消息,並根據實際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h5>2</h5>
最想不到的是這個機會竟會沾上我。當它榮幸地落在自己頭上之後,我開始矛盾和躊躇了。這除了因爲自己具備相當複雜和漫長的人生經歷,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還因爲這任務是由她交待下來的,這就不由得讓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個光榮事項交給了我:與他人合作,爲一位權高位重的人寫一部傳記。誰知活兒接下來才發覺這事兒十分棘手,如今正進退兩難,手捧刺蝟呢。合作者是科學院的一位才子,這之前我們並不熟悉。她當時說:這纔是真正的強強聯合,想想看,一位科學家與一位編輯家( 兼詩人 )的結合,邏輯的縝密和詩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該,誰讓我沒事了就在紙上畫一些長短句子呢。不過我那會兒猶豫中也多少有些興奮,因爲傳主畢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大人物”,整個過程一定會像探險般地有趣和美妙,總之值得——誰知事情進行下去卻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後一切全停。聯手的人叫紀及,是古航海史研究專家,界內頗有名氣。這人儘管以前就聽說過,可我第一眼見到他還是有些泄氣:黑瘦黑瘦,皮膚乾乾的,不太說話,表達力十分貧瘠。這樣的一個人如何交流呢?
那個麻煩還沒有完呢,她又擲過來這個新任務,而且還是我們倆。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話,以便理解得準確無誤:東部某座城市經過反覆研究,有了一個大的文化立項,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學界人士論證和撰寫有關著作。她強調:“你和紀及是領導反覆權衡之後選出來的。”我馬上說一句:“我算什麼專家啊。”“不必謙虛了,你和紀及都是。專長互補,可以合作也可以分頭工作——順便說一句,那個項目你們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這機會將前一個項目推掉——只這樣想,沒有勇氣說出。我“哎哎”應答着,反讓對方誤以爲是謙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頂。
我的這種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的性格常常誤事。我的確缺乏快刀斬亂麻處理問題的能力。不過如果換一種場合,情形或許會稍有不同。問題的癥結當然是自己心裏發癢,多少嚮往那個機會:和當年一樣,想趁機出門多跑一跑。想想看,一個人總是關在屋裏會多麼懊喪,他們常要想法到處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準的一些事情上,難免會有些猶豫——尤其是當着自己的領導,況且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領導——她當面交待一個事項時,總是讓我難以拒絕。這是我的一個羞於啓齒的缺點或毛病,它確是存在的。我當時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沒能及時地表達出真實複雜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爲羞怯而誤事,這是真的。
她是我們的主編兼社長婁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會忽視她:人到中年了,卻似乎更加迷人了,莊重,含蓄而寬容……凡閱歷深長的過來人都知道,美麗的容顏再加上這些性格因素,該有怎樣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觸過她的人都對其歷久難忘。而在她來說,要維持自己的某種尊嚴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確是非常困難的。引誘太多,索取太多,應酬太多。她對付這一切可能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藉助自身的豐富經驗,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複雜屑細的小竅門。這一切既保護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難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與之談話是一種享受,這是我調到雜誌社不久即有的一個體會。她能讓對方在短時間內感受到一種溫暖,一種信任,絲毫也不必提防和抵禦,很快放鬆下來。總之讓人有那種一見如故之慨。當然,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雖然從年齡上講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積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夠像一個長者一樣,從心理而不是從職務上,居高臨下地與我談話。愛笑,微笑或開懷大笑。有一次她談起我的合作者紀及,竟然問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問題:“這個青年有口臭吧?”我當時毫無準備,只得如實回答:“不知道,沒有吧。”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噢,沒有就好。我看他瘦乾乾的,還有臉色,以爲他有嚴重的胃病。”我說胃病倒是真的,其他麼倒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