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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來雜誌社之前在著名的03所工作,那是一家權威的地質研究機構。從地質學院畢業能夠直接來到這裏,興奮和幸福藏都藏不住。我以爲以前憧憬的那種生活——身背行囊走遍山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一切簡直像做夢一樣。可惜,後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才發現,這兒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其中的一多半人根本就與地質學無關。我們基本上要常年待在辦公室,就像被囚在了一座陰森森的大樓裏,一年、兩年……難道一直如此?我的背囊,我的簡易帳篷,我渴望敲擊的岩石和山脈,都撂在了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它們在那兒沉睡,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我開始奮力掙脫,結果就是來到了這家雜誌社。這個相對寬鬆的空間讓我大舒一口,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馬光說:“一個工作單位就像一個圓,它有圓心。大家都要圍着這個圓心轉……”我初來乍到沒有深切的體會,所以對他的“圓心”說還不太明白。但我多少能夠同意,所謂的團結、和諧融洽,就是給人一種團圓的感覺嘛。而以前的那個03所,讓我想起的是一個個分割開來的、不見陽光的空間,就像蜂巢一樣,統治者是一隻黑色的大雄蜂。雜誌社好,這兒是一隻雌蜂。
的確,婁萌管理和領導的生活,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份溫情暖意。馬光長得身高馬大,腮上頸上以及露出的胸部都有濃重的毛髮,說話鏗鏘利落,是一個義氣的多毛青年。他對婁萌的維護與服從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就由這個體力強悍的人帶頭,整個單位無論男女,一律無條件地維護一個人,而且是真心實意,絕無怨言。但我很快發現婁萌不像一個領導,她身上沒有那種威嚴和乾脆勁兒,甚至有些婆婆媽媽和稍稍過分的羞澀感。特別是後者,我認爲是一個領導人最要不得的氣質。我目前還不是領導,所以有時面對某些異性難免會有些難爲情和不好意思;而婁萌則不然,作爲一個閱歷較長、生活經驗豐富的人,卻有這樣令人遺憾的特質,不能不說是一種嚴重的缺點。令我驚奇的是竟然沒人向她指出這一點,比如馬光他們,就沒有向她及時提個醒。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的這種氣質的養成,或許周圍這些人還有責任呢!因爲這兒男人太多了,想想看,在一種異性佔絕對優勢的地方,她一個比較年輕且過分漂亮的女子,即便當了領導又能怎樣?
我覺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婁萌的,並能夠體會她工作中的難處以及諸多苦心。是的,她最讓人尊重並感動的地方,即對我們大家的愛——愛護、保護。她差不多將這裏看成了一個家庭、一家子人。在越來越冷酷的世界上,在競爭愈加激烈的這個時代,究竟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更感人的呢?爲此,我會原諒她的任何弱點甚至過錯,並願意爲其做出一定的犧牲。況且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我沒有發現她任何所謂的過錯,也就是說,一般的可爭議的事情也許是有的,而稱得上過錯的還沒有。
我常常想,一個人對周圍的人充滿了愛意,即是一種最大的奉獻。把美好的心情分贈他人,讓人在工作的同時獲得高興和愉悅,這是多麼好的品質!我們平時倡導了多少精神、強調了多少方面,卻惟獨沒有這個!這是多麼大的疏漏。所以,我對她的感激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是潛在心底的,而絕無絲毫個人私利和個人目的。我幾乎完全是從工作、從團結的意義上來體味這一切的。
但是後來,大約是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吧,我卻發現了她的一個不算太小的過錯。這個發現令我非常遺憾。還好,它還沒到讓人灰心喪氣的地步。但痛苦還是糾纏了我一小段時間,最後纔算一點一點釋然,讓一切照舊進行下去。我最終能從她的立場與處境、而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整個事件,這才稍稍諒解了她。但這畢竟是一處創傷,它也許無形中在暗處結下了一個斑痕。
事情仍然與馬光有關。現在想一下,一些毛髮濃重的青年或許應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從多毛體徵上看,這是一種強悍的象徵也未可知,所以要具備隨時剋制衝動的堅強意志纔好。同樣是一種強悍,有時可以表現爲勇敢和仗義,或者是勤勞;但有時也的確會演化爲莽撞行事,做出極不體面之事。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下班後匆匆出來乘車,剛走出大門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把一份資料忘在了辦公桌上,於是馬上反身去取。我上了樓一推門,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老天,我發現了什麼?真該死,我發現了馬光和婁萌正在打字室的過道那兒,他們兩人貼緊了,貼得非常緊實,站着!我從這個角度剛好看見他們。我看見婁萌滿臉汗水,喘息着往後退了一步。那個時刻啊,真倒黴,我直到兩秒鐘之後纔算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兩人剛剛在接吻呢。這是真的,這是我親眼所見啊。我的胸口嗵嗵跳起來,心裏想:糟糕!糟糕!再也沒有比看見這個更糟糕的了……我憑直覺就能知道,這一下我糟了。而且,而且一切多麼可惜啊……我下樓的時候覺得婁萌怪可憐的,對方算什麼,他不過是個多毛青年而已……我發覺自己充滿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