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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我除了爲他們送去一些喫的東西之外,儘可能不在紀及那兒停留。我想讓他們更多地待在一起,因爲這是一段特別的時間,他們將有許多話要說。一次巨大的不幸和創傷,往往也是一次新生的機會。聽醫生說搶救這樣的病人需要洗胃,需要將她喫進的東西全部沖刷出來。“危險嗎?”“是的,幸虧送來及時,她喫進的藥量太大了……”洗,嘔吐,再洗,吐盡一切。是的,一切昨日的污髒與毒素都要傾吐一空,從而使其成爲一個嶄新的人。
兩天之後,小雯才離開了紀及的宿舍。我一跨進他的屋子,鼻孔裏全是一種梔子花的氣味——小雯喜歡這種花,紀及就爲她插了一大束。而紀及卻對這種氣味過敏,她一離開就立即把花撤掉了。兩天時間裏紀及的鼻腔因爲梔子花的刺激,說話一直甕聲甕氣的:“小雯以爲我感冒了呢。”我注意到屋子裏只有一張牀,也就是說他們兩天來一直是睡在一起的。紀及說,“我本來是在外間打一個地鋪的……兩天兩夜,她大部分時間都偎在我的懷裏。她不太說話,閉口不提爲什麼要那樣做。我不想逼她說。臨走的時候她只重複一句話,就是隻愛我,不愛任何人。還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一個人,就是我了。”
“這兩天等於是你們的新婚之日……”
“算不得新婚,我們只是抱在一起……在她說出自己的祕密之前,我們都不會真正在一起的。”
看着他沒有一點光澤的臉龐,越凹越深的雙眼,一時不知說點什麼纔好。“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我囁嚅着。
“這是她說的。可我想也許恰好相反……”他久久地望着窗外。那是一座老房子的鋅皮屋頂。
我不明白。紀及的病除了疲勞之外,更多的是深長的痛苦和驚懼造成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一場折磨。長期的愛與徘徊,結果卻換來了對方的一場生死搏鬥。一個弱女子如果不是面臨了一次難以戰勝的恐懼、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淵,是萬萬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的。紀及那副縝密的頭腦當然會推理出許多原由,作爲一個戀愛中的人,沒有誰會比他更敏感、更接近那個謎底。他只把一切都淹沒在沉默中。一連幾天他都在高燒,後來又是巨咳。像是感冒的症狀。我要陪他去醫院,他卻堅拒。最後我只得把醫生請到他的宿舍裏來。總算退燒了,人脫了一層皮。我發現愈加瘦削的紀及仰躺在那兒,眼窩深陷,眉骨高聳,多少像個異族人。他閉合的雙目給人一種肅穆感,甚至連棕黑色的皮膚也加重了這種神色。我們相識一年多來,許多時候,當我正視他的一瞬,心裏偶爾還是要泛起一股莫名的緊張。我常暗中告訴自己:你比他年齡大,經歷也比他複雜,你是兄長呢。可話是這麼說,在某個安靜的時刻,我仍然還會被某種神祕的拘束感給攫住。這是真的。這會兒我暗暗端量,發現他像一個完美的雕塑,五官棱角分明,在暗淡的光線下像一種特別的金屬,發散出微弱的光輝。我甚至在想,王小雯或於甜,姑娘們只要切近地瞭解或接觸他,就會產生出一種深刻難解的愛戀。還有,就是他深藏不露的某種蘊含,某種可感而不可知的男性內容,這一切都會產生深長的吸引力。他長期嚴苛的學術生涯,還有神祕的家世淵源,都在其身上化合成一種難以詮釋的氣質。這是無法言說的,然而也是不可抵禦的。
<h5>2</h5>
我開始從頭梳理,着手把一部書的提綱寫出來。我反覆想着紀及說的“平行文本”,惟擔心自己能力不逮。我將自己要寫的這一沓文字命名爲《東巡》。因爲我從一個千古帝王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漫長旅程,而這旅程又似乎濃縮成最後的三次抑或兩次——而且全部都與徐福的船隊出海有關。對於一個以驚人的武力征服了天下的帝王來說,齊國故地成爲他生命中最後的難解之謎,這種神祕感直到死亡來臨的一刻都沒有解除。這些無盡的隱祕都包藏在時間的皺褶之中,要讓其哪怕得到一次稍稍的呈現,都需要一隻巨手去仔細抻理。然而這是無比困難的工作,我一直對自己的能力心存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