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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扔下她,只要她還在,還活着……”紀及已經不再聽我說什麼了,只這樣咕噥。我看着他像茅草一樣的蕪發,焦乾無光的皮膚,心裏一陣發疼。這哪裏還是那個思路清晰的學者,那個洞悉和透徹的思者。愛情的熱病患者與冷靜的思者水火不容。我已經無言。

桌上的瓷盤裏有兩個蘋果。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又想起了水果的話題——關於小雯十八歲之前沒有見過蘋果這句話,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她作爲一個北方孩子,有這種可能嗎?可是我不能懷疑紀及的話,也沒有理由懷疑。我取起一個蘋果,看着上面紅色的紋路……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蘋果是十二歲,那一次跟上媽媽去鎮子趕集,”紀及咽一口,“媽媽早就說過要給我買一個蘋果,說了快兩年了。我一聽蘋果兩個字舌頭就咂個不停,把各種美妙的滋味都想過了,想着這就是蘋果!我們村子四周的山嶺光禿禿的,沒有一棵像樣的樹,更不用說果樹了。方圓幾十裏都沒有果樹。這裏的山地沒有水,只長一點點地瓜和豆子。如果要喫白麪,就得到鎮上用地瓜幹去換,留着過年包餃子。天天喫的是地瓜幹,發黴的、被老鼠咬過的,都得喫。無論是什麼年成,都得準備喫乾菜拌瓜乾粉,喫上三個月、半年。因爲家裏的瓜幹不能全喫光,還要留下一些換鹽割布。在村子代銷點裏,什麼東西都是用瓜幹兌換。當然,媽媽說給我買一個蘋果,其實不是用錢買,是用瓜幹換來一個。我跟媽媽往鎮子上趕,心裏什麼都不想,只想着蘋果。我已經試着在紙上畫過許多蘋果了,媽媽說其中的一個畫得像極了——那是我用蠟筆染上了紅道道的,它真的有一股香味兒。這天鎮上開一個物資交流大會,就是最大的那種集市,那裏什麼都有,熱鬧得讓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會上有賣油炸糕和白麪饅頭的,還有賣紅眼小兔子的;可我這一天什麼都不想,只想着能有一個蘋果。我一進交流會就跟緊了媽媽,什麼也不說。媽媽知道我最想去哪裏,她差不多一點沒有耽擱就往一條熱鬧巷子趕過去了。我滿鼻子都是蘋果的香味兒,我想媽媽不用打聽,她是被這股氣味引着往前走。媽媽胳膊上掛了一個籃子,裏面有半籃瓜幹,我知道這其中的一小部分會變成一個蘋果!就這樣,媽媽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像害羞一樣回頭看我一眼,伸手揪了我一把。我這時馬上看清了,在一塊支起的不大的木板上有白粗布蓋住的什麼東西,它們簇起來像一堆饅頭—— 一股濃濃的好聞極了的氣味就從白布下面溢出。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白布的一角,這會兒媽媽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得緊緊的,喘着氣問攤主: ‘多少才換一個?’對方豎起了一根手指。媽媽顯然被嚇住了。可我只想讓這場交易快些達成,屏住了呼吸聽媽媽與那個人討價還價。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人的樣子:絡腮鬍子,大眼,頭頂有一撮白毛。我記得媽媽最後說了一個數字,但我沒有聽清。反正那個人同意了,伸手到白布下取了一個……這就是蘋果啊!像一個小小的彩色皮球,像纏了一道道最鮮豔的絲線,一端是一根好看的梗子,一端是淺淺的洞眼。‘只要一個?’那人問。媽媽點頭,像害怕一樣迅速拉着我的手走開。我死死地抱住蘋果,貼在胸前,其餘的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機械地跟上媽媽。我們到了一個人少的地方停下來,媽媽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粒。她說:‘喫蘋果吧,喫了我們還要去買鹽。’我搖頭。‘怎麼?’我看看蘋果,還是搖頭。‘傻孩子,這不是看的,這是喫的啊。’我點點頭,可我只用鼻子深深地嗅着,一次、兩次、三次……夜裏,我把蘋果放在枕頭邊上,一夜都是它的香氣。我不會喫它的……”

<h5>2</h5>

我十二歲見到蘋果,大約又停了兩年吧,也就是說十四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影響自己一生的大事:我終於知道了我是誰的兒子。以前媽媽總說我是她去後山拾柴時撿來的,我從來沒有一點懷疑。但這並不表明我就是石頭生出來的,我還應該有一個父親。所有人都嘲笑我,還有人罵我是雜種。媽媽因爲我受盡了苦楚,我得說她是人間最不幸的人。隨着我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我明白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我這一輩子都欠媽媽的。原來媽媽懷了我幾個月以後,村裏的頭兒就看出來了。那時民兵是有武裝的,他們比現在的民兵厲害得多,揹着槍押上媽媽,把她關在一座山上的小孤房子裏,不給她水喝,非逼她說出懷了誰的孩子不可。媽媽爲了保護父親,死也不說。因爲只要她一吐露,父親可能就沒命了。冬天,媽媽靠撿掉在窗臺上的冰凌喫才活過來,她說半夜的風把冰凌刮斷了,有一些濺在近處,她就撿來喫。她死也不說,不能說啊。他們就打她。她爲了護住肚裏的孩子就用手去擋,最後兩隻胳膊全是淤血,手上沒有一根指頭是好的。我的父親怎麼這麼膽小啊?他爲什麼就不能站出來承認啊?他又到底是誰啊?我剛懂事那會兒恨死了父親,後來才知道是錯怪了他。

原來我的父親是一個大罪人,幾年前和一幫參加勞改的人就在我們村子旁邊做苦力。那時父親認識了母親。他的原配妻子在城裏,早就不再理他了。那是一個壞女人,就是她揭發了父親所謂的罪行,父親才被轉到重罪犯這裏來,而原來他只在一個農場裏,那裏的活兒比在我們村子旁做苦力好多了。我們村子旁是一個大窯場和一個採石場,裏面幹活的人雖然不是判了刑的人,可也差不多,他們並沒有多少行動自由,而且工作十分危險。也就是在父親轉到這裏的第二年,媽媽有了我。可父親不久就被押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好像是河北,離我們這兒有上千裏。他一個戴罪之身,如果再被母親透露出是孩子的父親,那後果纔不堪設想。所以媽媽咬死了牙關,什麼也不說。

原來媽媽與身上有大罪的父親偷偷相愛,那時沒有這愛,父親就會更慘。媽媽說自己像是一直在這大山縫隙裏等一個男人似的,她終於等到了。媽媽說這就是她的命:一個人最終是什麼命,要躲也躲不開。她描述了我至今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瘦高個子,戴眼鏡,一頭密密的毛髮硬撅撅的,輕微的絡腮鬍子。她說父親平時不太說話,心又細又好,是一個大城市研究所裏的人,不知怎麼就犯下了大罪。媽媽也說不清是什麼罪,反正知道他們這一夥日夜幹苦力的男人都是些沒有指望的人,就差戴枷扛鎖了。和父親在一起的那些人,其中的一個又犯了新罪,結果就給轉到另一個更嚴厲的地方,還沒等半年就判了,人給槍斃了。媽媽說當時父親知道了這個消息大病了一場,不久牙齒全掉了。因爲他說那個被槍斃的人前一年還與自己相挨着鋪子睡覺,兩人算是知己,說那是個天真有趣的人,學問也好。媽媽和父親都是偷偷相會的,他們知道這事走漏一點風聲,兩個人全完了。那時父親在窯場裏脫坯,幹活有定額,爲了能在前半夜完成定額,以便有機會跑到窯場後邊的山窩去,他要在一整天裏死命幹活。媽媽說父親那時身體還好,除了腿受過傷有點跛,其他方面還算好。那個山窩有十幾年前挖的一個地瓜井,早就不用了,井口長滿了棘子,連動物都不願往裏鑽。他們小心地把棘子用石塊壓住,進去後再撤了石塊,這樣外面的人誰也發現不了。他們在裏面佈置了這一輩子的新房:酥石井壁上的每一點懸土都刮下來,颳得又光又滑;地上鋪了厚厚的茅草,最上一層又是媽媽用馬蘭草編織的席子。媽媽說,父親對她說過:只要有過這一場,這輩子死了都值。父親告訴媽媽:他只要有一口氣都要回來把她娶回城裏,那時候他要把所有好友都叫到家裏,告訴他們這是他的老婆,他一輩子的新娘。媽媽說她一點都不擔心,更不懷疑父親將來回了城會改變主意。媽媽說她沒有文化,可是她有個本事,那就是看人最準——只要一眼看上去,對方是個什麼人就明明白白。她說:“你父親是個有良心有主意的男人,他認準了什麼就再也不會變。他看上的女人就會過到底,就會過到白頭。”

我沒有見過父親的照片,因爲媽媽手裏沒有。所以我就問啊問啊,在心裏畫他,在紙上畫他:一直到媽媽看了我畫的,說差不多了,就是這樣了。媽媽從他的眼睛說到牙齒、頭髮和耳朵,還有腳——父親的腳是細長的,瘦瘦的,媽媽說這天生就不是準備出大力的一雙腳,可惜老天爺卻把他趕到這樣一個苦命地方來了。媽媽說男人的腳只要寬、前邊奓着,腳弓得厲害,那準是出大力的腳。“可你爸是一雙秀才腳,怎麼磨也還是那樣的腳。最後老繭都把大小腳趾裹起來了,腳後跟的老皮棘針都刺不透,看上去也還是秀氣哩!”媽媽說着就扳過我的腳看,說這活脫脫就是你父親的腳——爺兒倆的腳簡直一模一樣!“一樣的腳可千萬莫走一樣的路啊!”媽媽總是這樣嘆氣。我一直不知道媽媽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怕我也像父親那樣做起了學問,還是怕我像他一樣淪落到大山裏?我一度曾以爲是後者,但現在想也不一定。媽媽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當時問她,她只是再重複一遍原來的話。可我這一輩子都要琢磨。我最後一定會弄懂的。

我兩歲的時候父親突然出現了——我不記得了,可媽媽一再說起這一天,因爲這一天對於他們兩人太重要了。當時他們可想不到這是最後一面啊!媽媽說那天晚上颳起了大風,一會兒又下起了大雨,她睡不着,半夜了還扳着窗戶看。她說心裏那個不安哪,這輩子都忘不掉。打雷了,雨更大了,她像過去一樣想着父親,只不過這一次心老要嗵嗵跳。突然這時候窗戶拍響了,有人伴着雨水的嘩嘩聲小聲喊着,她聽不清也不敢開門。後來一個響雷霹靂,她從印在窗上的人形兒一下認出是父親!媽媽來不及開門了,直接把窗戶打開了。就這樣父親裹着一身泥水進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孩子——我還睡着呢,媽媽急急地把我喊起來,對在我耳朵上說:“快呀,娃兒,你爸可回來了,快讓你親爸看看你!”我眯着眼被拉起來,父親把我看了又看,媽媽說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反正你爸滿臉都在流下水線。他用鬍子扎我的臉,我嚇得哭了。這一夜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了,整個後半夜緊緊摟在一起。他們說了一夜話。媽媽說原來父親是逃出來的,他這些年一直在找一個機會往外逃,哪怕只看一眼就趕回去也值得。就這樣,他終於抓住了一個節骨眼,趁去城裏陪一個病友的間隙,連奔幾十裏往這裏來了!父親在天大亮以前還得趕回城裏,他們剩下的時間一分一秒都不再分開。離開前父親又把我抱起來,跟我說了無數的話,把我按在心口那兒好幾次……可惜這些我都不記得了,因爲我那時太小了。這是父親第一次見到我,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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