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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擎正在他的廂房裏,一個人坐在那兒,像拼七巧板似的在一個大案子上攤開一些紙片。他見我來了馬上笑了:
“你來了正好,看吧,‘奇文共賞析’!”
呂擎最近一直在研究紀及的那本書,但誰也想不到他會用上這樣的功夫,一口氣搞來這麼多資料。攤在桌上的都是有關霍老的報章,大多是他從圖書館複印來的。我看了看,發現其中的一大部分在我和紀及寫“傳記”時已經接觸過。而這些呂擎顯然是初次見識,所以才讓他覺得大開眼界。
呂擎說:“恐怕大部分你們也搞不到吧!”
我又仔細看了看,發現有一些不是從圖書館裏搞來的。我承認,其中的一部分我和紀及從來沒有見到,因爲於節院長所能提供給我們的往往是一些更完整也更“體面”的東西,我們自己搜尋的也是較爲集中的部分;像這些零零碎碎的詩作和哲學文章、批判文章,我們確實沒有見過。
“看這一首詩,”他說着拾起一頁念道,“‘忙時喫幹,/閒時喫稀,/萬民奮起,/趕超美帝!’再看這一首——‘人人努力把豬喂,/個個勤奮來積肥。/打得糧食千萬擔,/貧下中農超英美!’”
呂擎攤開了幾篇報道文章,上面仍然是霍老的署名。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大王莊再放衛星,畝產小麥九十六萬四千斤”;另一篇哲學著作的題目是:“再論外因是變化的條件”。還有一些系列文章,什麼“工農兵學哲學札記之一、之二、之三……”與它們擺在一塊兒的就是這些札記彙集成的小冊子。我翻了一下小冊子,發現有的段落還頗有文采,不過整個看來還是過於幼稚通俗了,時不時地讓人生出濃濃的幽默感。
呂擎說:“你知道嗎?就連這個哲學小冊子也由當年一些人給他整理和潤飾,那當然是一些倒黴鬼,他們費力費神,到頭來卻要因此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什麼‘塞了私貨’,‘妄圖歪曲和篡改其精髓’,等等。我在收集這些材料的同時,也蒐集了好多霍聞海過去的事情,有些能讓人笑出眼淚,有些會讓人氣得發瘋。那可不全是一些笑話呀,老寧!就是這麼一沓破爛不堪的東西把他墊得高大起來,最後竟成爲學術界的一位‘巨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本來是很滑稽的,只要有人稍微給他戳一下,讓它們見見風和陽光,就立刻會垮掉。可是沒有,過去不可能有,今天也很難:有人會指責我們,說成是年輕一代不必要的急躁和苛刻,說我們不能用歷史的眼光看待問題……種種理由總是堂而皇之,每個人都是又寬容又深刻的正人君子……”
我不知道他的話中是否包含了對我的嘲諷,因爲我真的認爲他在這方面與紀及太過像似,即偏激。偏激有時候是很容易的,但就是解決不了多少問題。在這一點上,我很難苟同他們。文章合於時而作,任何文字都會與一個特定的時代遭遇——怎麼可能迴避這種遭遇呢?但我這時不想和對方辯論。
呂擎磕着牙,摸了一支菸又放下。他不安地抹抹嘴巴,走幾步,“一個人只能活很短的時間,只是幾十年的時光。可是一個人想保住自己起碼的尊嚴,又是多麼難。你必須忍受屈辱,把一切都忍下來;不然,有人就想讓你活更短的時光。看着這些材料,這幾天我就一直在想:他們爲什麼就看上了霍老一類人?這個人品行惡劣,智商低下,蠻橫又愚蠢……爲什麼?想了許久,想得頭疼,後來纔算明白一點點:這是他們的惡作劇。他們在隨心所欲地製造一些所謂的‘專家’,純粹是一種惡作劇。也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人——一些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痛心疾首,痛得心碎。他們會在這種惡作劇面前感到無可奈何……這種對人類智慧和良知的公然污侮,就這樣走到了盡頭。這可不是絕無僅有的現象,你想想看,儘可以在許多地方找到這樣的‘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