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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霍亂”——這句比喻讓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我在心裏說:呂擎啊,你心裏到底裝下了多少憤怒和痛苦,這其中也包括自己父親的隱祕嗎?你常日緊縮的眉頭間的豎紋,是否也因爲對父輩的叩問而加深?你從不與我討論類似的隱憂,它們或者壓在更深處,或者你對父輩的過去還一無所知……人性中蘊含的這一切陰暗和醜陋,也可以在今天、在我們自己身上流佈和蔓延。我不禁在想那些長久的淤積、因爲發酵而變成的惡臭由哪一代人、哪一些人打掃的問題。在這個浮躁匆促、滿眼閃爍銅鏽的時刻裏,誰還會爲這樣一些問題所激動所憂憤。無暇顧及。行色匆匆。什麼正義、公理,起碼的道德感,都成了奢談。沒人去體味這恍若隔世的悲涼。有的只是表演,是對於更大利益的盤算和追逐。在各種各樣的利益權衡之下,朋友和親人之義輕若鴻毛。一個從來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畏懼勞動的膽小鬼,卻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第一號反體制的勇士。嘲弄,無恥,背叛,欺騙,攀附,類似的流氓行徑可以讓其感到無上的榮耀。這就是觸目驚心的現實——更可悲哀的是,我們所有人都可能在這過程中變成一個自覺不自覺的合謀者;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難以置身事外。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告訴:他不僅是痛苦的一代,而且是固執的一代。
呂擎看了一眼書架上的父親照片,說:“這是母親給我擺在這兒的,我總是挪開。我害怕看父親的眼睛。看看他當年的目光吧,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信賴。那一代人真是單純得可怕。與此同時有人卻在殘忍地搞一些惡作劇,把霍老這一類人空投到我們這座城市裏來。那時父親他們不但沒有反抗,反而高高興興信以爲真,以爲真的來到了一個點石成金的魔法王國。其實是白日見鬼!除了父親他們,我們這個城市裏還有一些傻呵呵的好心人,他們心甘情願把霍老一類當成大人物供養起來!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些人會無惡不作、血債累累,會是一些真正的混蛋……”
他說出的只是某一部分歷史事實,可見他還不知道歷史的另一面。那將是有所不同的、更殘酷的認識。
“我們一家三代都出生在這座城市裏,對它的歷史還算熟悉。這裏從古到今出過多少思想家、學者、詩人、音樂家,還有偉大的愛國者、將軍和哲人。這是一座自豪的城市。可就在這兒,我們的父輩卻伸手迎接了這麼一羣惡棍!真是恥辱……現在沒有辦法,接上打吧,因爲當年那一場還沒結束哩!再說這也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這是一場遭遇,是父親他們沒有打勝的一場遭遇戰……昨天晚上我跟母親談了很久——我們從來不願多談,因爲再談還是那些:父親的冤情、他一輩子做學問、搞翻譯,老實得連這個小四合院的門都很少邁出。他只是搞研究,只是工作,四十歲上腰就躬了眼也花了,他的勞動無害有益,起碼是毫無危險。可他就是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父親給綁在了院中這棵老槐樹上,被皮帶打壞了一隻眼睛……”
呂擎咬着牙。他想抑制自己,可是沒有成功。“老寧,你想一想當時吧。我父親對那些打他的人一個也不熟悉。這裏沒有私仇。大概他臨死都不會明白,有人爲什麼這樣荒謬又這樣狠毒……那年冬天他們把他關在水房裏,裏面到處結了冰,可就是不準生爐子。他蜷在冰上,硬是給凍死了……這樣的記憶,讓消費時代的狂潮給一下捲走,不是太可悲了嗎?我們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能記住事情的,這可能就是我們的命運吧!”
我覺得手指骨節在呂擎的訴說中痛疼起來。我屏住呼吸聽着。
“你以前勸過我,我母親也多次鼓勵我,讓我做個好學者。我沒有回答。因爲我還沒有想好。我要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我不想把那條路簡單地重走一遍,因爲我害怕。消費時代會更好嗎?我纔不信!這樣的時代會用另一種方法宰割,我不能輕信……那個吸引父親他們的東西還在,只爲了抵抗這誘惑,我就得耗掉全身的力氣!我會繞着它走,站在旁邊看着它。我更想做的倒是另一種人:一個大睜眼睛的提醒者……無論我的力量多麼弱小,我還是要徹夜不眠地守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