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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讓身下的雲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細辨認,終於看到了車隊裏垂頭喪氣的兵士和一個黃臉皮的人。他認出那人是李斯,另一個胖胖的人就是中車府令趙高。他從高處才把趙高的樣子看清楚,原來這個人那麼醜。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龍般的長城,發現有人在剛剛修好的長城那兒撒尿,不禁怒從心起。他想懲罰那個人,卻又覺得這種懲罰沒有來由。他憑什麼去懲罰那個人呢?難道這個長長的巨大的城牆真的那麼神聖?真的那麼不可褻瀆?這又是誰修的城?是我嗎?
這會兒,他看到還沒有修好的一小截城牆那兒,人羣像螞蟻一樣,他們扛着磚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這時候如果有一場雨,那麼這些螞蟻就要順着山坡滾下,那可有一場好戲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槍驅趕着築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惡煞一般。他對那些兵士有着說不出的厭惡。大山的漫坡上,有一片巨大的連起的帳篷。那是督修長城的大將軍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個叫扶蘇的人——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身上一陣發熱,那是觸動了血緣之故。原來這個叫“扶蘇”的人與自己有一種血緣關係。他慢慢想起來了,這是他和齊姬生的兒子。嗬,他在帳篷口出現了,好一個英俊的年輕將軍!他真想湊上去撫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閃動光澤的臉膛。扶蘇年輕有爲,英氣逼人,只可惜有時太書生氣了一點……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在車隊向西緩緩行駛的時刻,他在雲端注視着自己的兒子。他似乎覺得,這孩子應該派一個更好的用場。究竟要這個小夥子幹什麼還不清楚,不過他知道扶蘇來到自己身邊的日子已經逼近。他那對細長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扶蘇不久就要在雲端與自己會合。那時候他們爺兒倆將緊緊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會分開了。不過那時候的扶蘇將不停地泣哭,淚水一灑下就變成滂沱大雨,沖毀江河、堤壩,氾濫成災。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悽怨恨的眼淚呀,永遠也洗不去滿地血痕……
始皇還想起他年輕時的一個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着布衣在咸陽街頭行走,和那些擺攤的百姓攀談,覺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識字的人,粗手粗腳,盡講一些奇聞怪事。他們有的竟然把始皇說成一個長着三頭六臂的人,還說始皇是一隻鷹隼變的;有人說始皇力大無窮,一頓飯可以吞下二十頭乳豬,可以拉動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舉起十二把石鎖,聲音也響得嚇人,一聲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聽了暗笑,問:“你們見過始皇帝嗎?”
“沒有。始皇怎麼能見到呢?”
“你們到過六國嗎?”
大多數人都說沒有到過,只有一個人說他到過六國中的齊國、燕國和韓國。還有一個人說,他只到過韓國。可是更多的人從來沒有出過咸陽城。多數人斥責那兩個出過國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麼六國?那都是你們編出來的怪話。只有一個秦國嘛。”
始皇心生憐惜:他們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頂多不過是走出咸陽城。他們誤以爲天下只有這麼大……他又問:“你們爲什麼不識字讀書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說擺弄那些竹條子嗎?竹條子既不能喫又不能穿,擺在家裏白佔地方。俺爺爺那年就有一捆竹條子,那一天正好沒柴燒,俺就把它捅到鍋底,熬了一鍋稀粥,怪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