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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老輩人的監督下,村民劉全也就按規矩紮了一個木筏子,去河裏打撈女兒的“魂靈”。
那時的劉全也才三十來歲,手巧,會做木活兒,是村裏的匠人頭,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臉面的。劉全雖是個綿善人,平日說話沒大言語,可一站在房頭上就不行了,蓋屋的時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風和氣勢就出來了。他帶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時常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菸,指揮那些徒弟們給人瓦屋。他說: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他說:二槐,你上來。二槐就上來了。聲不高,話也綿軟軟的,挺鎮人。上樑的時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說:東邊高了,那一準就是高了;他說西邊歪了二分,那也一準就是二分。他就有這眼光!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誰家蓋屋都要請他去幫忙,“臉氣”就越來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聽說劉全家出了事,來幫忙的人特別多。打棺那天,劉全家光徒弟就來了十幾個,那些沾親帶故的就更不用說了,一時間,劉家就顯得熱鬧非凡,人多勢衆!
一時,打撈“魂靈”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節日。那時候,河邊上總是黑壓壓一片,站滿了觀看劉家撈“魂”的村人們……村支書呼天成有時也來看一看,他來的時候總是默不作聲,就蹲在河邊上,兩眼盯着水面。走的時候仍是默不作聲。開始的時候,人們都瞅着河上,也沒有人注意他。
對這件事,人們都處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之中,這是大事呀!沒人注意支書在不在,自然也沒人去徵求支書的意見。可呼天成對這件事在意了……
在呼家堡,劉家是個大姓,人口重。劉家沾親帶故的親戚也多。現在,他們全都在河邊上立着,幫着操辦撈“魂”的事宜。在老輩人的指點下,劉全先是跪下來,嘴裏唸唸有詞,給河裏的神靈們燒些紙錢,待三叩九拜之後,才拉上纖繩,拽着那個扎有引魂幡的木筏順河走。劉全是個筋巴巴的小瘦人,當他赤身穿着一個大褲衩子、拉上纖繩圍河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頭!栽得灰頭土臉的,顯得人很滑稽。然而,卻沒人笑,人們怕驚了神靈,沒人敢笑。人們看劉全從地上掙扎着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拉着纖繩往前走。於是,老輩人說:再願籲願籲吧。他就重新跪下來,又“願籲”了一番。接着又拉縴繩往前走。天太熱了,日頭像火鏡一樣從天上爆下來,沒有一絲風,水面上靜靜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動着。劉全邊走邊喊:“妞,上來吧。妞,上來吧。”
圍觀的人們全都盯着那隻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蕩,想那“魂靈”什麼時候能跳上來呢?然而,筏子上什麼也沒有,只有那隻用麻繩綁着的蘆花公雞,公雞時而抬抬頭,時而又勾勾頭,看上去傻呆呆的……河邊上,劉全一圈一圈地走着,當劉全圍河走了三圈後,就再也拽不動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聲,嘴張得像小廟,頭伸得像勾頭雁,腰彎得像大蝦,在陽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樣的脊樑上汗淋淋的,一根繩子像尾巴一樣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綁着的一隻水母雞。走着走着,就又一頭撲倒在地上了。他再次爬起來,人成了一個土驢,他四下看了看,傷心地叫道:“她娘,她娘……”見沒人應,就搖搖晃晃地拽着繩繼續往前走。這時,小娥娘擰着一雙小腳跑上去,一把拽過纖繩,說:“她爹,你歇歇。”說着,她背上纖繩,嘎勾着頭往前拱……就這樣,小娥娘在前,劉全在後,一聳一聳、一擰一擰地走着……
河面上,啞啞地飄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聲:“妞,妞哇,上來吧。”
“妞,你聽話,上來吧……”
從早晨到中午,又從中午拉到黃昏,小娥的“魂靈”仍然沒有打撈上來。傍晚的時候,圍觀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聽說信兒也都跑來了。河邊上一時喧鬧無比,到處都是圍觀的人羣。天塌黑之後,河上又點起了白紙糊的燈籠,筏上一隻,劉全手裏提着一隻,白燈籠搖搖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幾分讓人恐怖的陰氣。白燈籠映着劉全兩口子的身影,那影兒小小、晃晃,搖搖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樣。兩人早已是疲憊不堪,卻仍拽那個筏子在順河走,兩人的喉嚨都喊啞了,聲音已經發不出來了,可兩人的嘴仍然張着,在心裏喊:“妞,你上來吧,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