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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麗娟說:“我要離開這裏。我必須離開這裏,我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這是一個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殺死,它是用鈍刀割你,一點一點地割、一點一點地旋,它讓你像傻子一樣活着……”
呼國慶說:“小謝……”
謝麗娟冷笑一聲,又說:“我終究還是明白了,明白了你們這裏的人,明白了你們這塊地方。你們這裏不是有個地兒叫‘無樑’嗎?過去,我一直不明白‘無樑’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現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沒有脊樑的意思。你們這裏的人個個都沒有脊樑!所以,你們這裏的人就老說,人活一口氣。人活一口氣。哼,那是一口什麼樣的氣?窩囊氣!”
呼國慶說:“小謝,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們這塊土地。地好地賴,也是養育過我們的。況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說法。至於說人活一口氣,我看也沒什麼不好。這也是這塊土地上流傳了幾千年的生存法則。氣雖是軟的,可它一旦聚集起來,也是了不得的。”
謝麗娟兩眼一瞪,說:“什麼氣?這算是什麼氣?這股氣養的是什麼?你以爲我不知道嗎,它滋養的正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男人。它是專門養小的,它把人養得越來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養的是狗苟蠅營。在這塊土地上,到處都生長着這樣的男人。爲了權力你們什麼都可以犧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呼國慶說:“既然你說到了男人,我就給你說一說我們這裏的男人。在我們這裏,男人是什麼?男人就是一股氣。女人是什麼?女人是水。我們這裏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們這裏,是把女人當水來養的,女人金貴就金貴在這裏。而水呢,又是用來養氣的。因此,不客氣地說,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戶,都是活男人的。在這裏,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實含意的。那其實就意味着一種承受,意味着一種奉獻。他們舉着一張臉的時候,是爲了另一張臉。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我的家庭,我不願說這些。我的祖輩,我的父輩,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愛。他們只知道一個字:活。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他們幾乎都是打打鬧鬧的一生,他們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過什麼,因爲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們是在‘將就’中活的。你知道‘將就’的含意嗎?在這裏,‘將就’不是一般字面意義上的將就,那是一種長久的人生。是磨出來的人生。兒子是要生的,沒有愛也要生。一個兒子是一個希望,兩個兒子就是兩個希望,有一個夭折了,就再生一個,他們生的是一種未來的希望。他們是在種植未來。在這塊土地上,男人們揹負着的是一條生命的長鏈,每一個扣都是一個大的‘活’字。這個‘活’是由無數個你所說的‘小’聚集起來的。你可以輕看我,但絕不要輕看這裏的男人。至於權力,那是每一個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權力是一種成功的體現。不錯,在這裏,生命輻射力的大小是靠權力來界定的。這對於男人來說,尤其如此。這裏人不活錢,或者說不僅僅是活錢,這裏生長着的是一種念想,或者說是精神。這是一棵精神之樹。氣頂出去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渴望權力是一種反奴役的狀態。在平原,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着’,這裏邊體現的自然是一種奴性,是近乎無賴般的韌性和耐力。同時還有句話叫做‘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就是一種切齒的反奴役的心態。你說,這裏的人怎麼能不渴望權力呢……”
謝麗娟一時呆在那裏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看着他……接着,她眼裏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抖抖地伸出一隻手來,指着呼國慶說:“你、你、你……你告訴我,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在你們這裏,煤是白的嗎?!你說呀!”
呼國慶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了謝麗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而後,他猶豫了片刻,又輕輕地把她攬在懷裏,小聲說:“麗娟,是我不對,你能再給我點時間嗎?”
開初,謝麗娟的身體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漸漸地,那身子就軟下來了,軟成了一攤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時,她還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時,兩隻手卻越摟越緊,越摟越緊,緊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哭了,她流着淚說:“我恨,我該恨的,我怎麼……這麼不要臉哪!”
於是,兩個人就又“好”成了一團。這時候,兩個人的腦子彷彿都不聽指揮了,腦海裏的命令與肢體語言是相違背的。謝麗娟的腦海裏說:這個人沒有一點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頭已跟他的舌頭緊緊地攪在了一起,這一次彷彿比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來得酣暢!兩個人就像蛇一樣地纏在一起,在瘋狂的親吻和觸摸中,一點一點向牀上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