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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有想到,緊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麼,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號上,六奶奶將是:312。
六奶奶大約是不喜歡這個碑號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裏,天黑下來的時候,有人見她拐着一雙小腳,匆匆地趕到鄰村去,那是她做禮拜去了。
那時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來,常常是一連幾個月不回家,就是偶爾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東西就走。所以,呼天成並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時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鄉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這些人不知怎麼就患上了各種各樣的怪病,久治不愈,而後在尋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傳我,我傳你,就都信“主”了。“主”在這裏是一種念想,是一種無奈之後的精神開脫,是求告無門之後的一道“無形的門”。它重在一個“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義大多是口傳的,說起來,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話。比如說,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說,“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壞事。“主”說了,不偷不摸不搶,上孝順公公婆婆,下善待鄉鄰妯娌,走了就可以進天堂。進了天堂下一輩子就不會再受苦了,到了那時候,就跟“共產主義”一樣,想喫啥喫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禮拜時,她們聚集在一起,大聲誦唱着一些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唸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禱告、訴說。平時,她們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這裏,她們卻一個個毫不害羞地放聲吟唱,在羣體中把心裏的淤積喊出來,把藏在腦海裏的“病”一次次地吐給“阿門”……而後是相互之間交流一些感受,敘談着各自的病情。“病”是她們的因,“信”是她們的果。於是她們的聚會,就成了她們的一個個施放靈魂病魔的節日。
六奶奶本是個沒大言語的人。由於六爺走得早,她已經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時候,人人都說六奶奶有福,養了個好兒子,可六奶奶在村裏卻從未張狂過。平日裏,六奶奶很少說話,早些年,她也是一樣地下地幹些薅草的活計,總是默默地來,又默默地去,擰着一雙小腳。再後,年歲大了,就很少出門了。初時,六奶奶是得了偏頭疼的病。夜裏,她常常睡不着覺,總是用手緊緊地掐着一個地方,纔會好受一些。那時,她每次出門,鬢角處總帶着一塊用手掐出來的黑紫。條件好些的時候,也治過一些日子,總也治不好。後來,在鄰近的芳莊,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後,她的偏頭疼病果然就好了許多。於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個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夢也想不到,母親的死,竟然成了對他的又一次挑戰!如果他依了母親,那麼,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個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進了院門之後,他突然發現孃的屋裏晃動着許多的人影。於是,他就推開了孃的屋門。這時,他看見,在孃的屋裏,站着五六個蒙着黑頭巾的老太太。燈光下,只見老太太們一個個都勾着頭,咂巴着嘴,雙手合在一起,嘴裏“卜嚕、卜嚕……”不知在唸叨什麼。呼天成一怔,說:“這是幹啥哪?”然而,卻沒人吭聲,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無人地在“卜嚕”着什麼。片刻,只見門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那人咳嗽了一聲,說:“你娘病了。”呼天成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是他七十多歲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鄰近的芳莊。他說:“老舅,你來了。”老舅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呼天成又問:“這是幹啥哪?”老舅說:“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說:“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這是幹啥?”說着,他就往孃的牀前走去,可牀前卻站着一圈“卜嚕卜嚕”的老太太,他繞過那些老太太,站到了牀角處。這時,他看見娘躺在牀上,兩眼半閉着,嘴裏竟然也在“卜嚕……”!於是,呼天成在屋裏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出去了。
當他站到院裏的時候,女人湊過來小聲說:“娘信‘主’了。她們是來給娘禱告的……”
呼天成沒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裏,沉默了一會兒,朝屋裏喊了一聲:“老舅,你出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