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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呼國慶眼裏流下了兩行淚。他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可他流淚了。此時此刻,淚水也是他的一種表達。他不能解釋,眼淚在這裏就成了他的解釋。這是一種含有親情意味的解釋。他見到了親人,千言萬語又無從說起,那麼,他只有用淚水來訴說了。淚水從眼窩裏湧出來,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沒有擦,一任淚水在臉上流淌。淚水成了他的“說明書”,那像是一張帖子,呈送給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這會兒,老人臉上卻沒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兒坐着,彷彿眼前什麼也沒有,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的眉頭紋絲不動,臉像是一塊生鐵,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響箭一般,帶着“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這時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裏沒有一點點情分,那裏邊透出的是無情的斥責。又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的眉梢動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銳度才稍稍減弱,有了一點點柔和,那光裏帶着深深的嘆息,彷彿在說,你就是棱角太多了,你要那麼多的棱角幹什麼?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圓的,這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聽啊!
呼國慶臉上的淚水乾了,留下的是兩道隱約可見的淚痕。這就使他身上那種“架”出來的官員身份多了一分滑稽,多了一分誘人的孩子氣。他知道,老人來看他,是頗費了一些周折的。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許,外邊就有人在偷聽。所以,雖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該表達的都已經表達了。往下,就看老人作何打算了。一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會豁出去救他。況且這件事是有相當難度的……王華欣現在是副市長了,要扳倒一個副市長,也不是那麼容易。那麼,他希望老人能有一個暗示,在他離開之前,老人會不會有所表示呢?
就在這時,老人把手伸進了衣兜,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兜。那布兜已經很舊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而後慢慢地解開束口,從裏邊拿出一張紙做的棋盤,攤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兩個指頭,從小布兜裏夾出了兩個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圓。他把方的撂過去,擺了擺手,示意呼國慶到近前來……於是,呼國慶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說話,拿起那個圓的泥蛋走了一步。這次,呼國慶沒有馬上跟着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長時間,而後他纔拿起那個方泥蛋。當他拿起那個泥蛋時,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個不停,久久地,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盤的位置上……
兩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後,老人把棋盤收起來了。
在這八步當中,呼國慶實質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斷地重複他走過的那個位置,一進一退,一退一進。走來走去,他的棋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這等於沒有走。這就是說,他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又有着無限的選擇。他其實是在重複老人那次贏他時走過的步子。
在棋盤上,下獨子棋是很孤的,沒有援助,沒有配合,沒有相應的任何條件,也幾乎沒有勝的可能。你惟一的希望是等待對方出錯。這時候你走的是一種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謹慎。這是一種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氣、神,走的是鈍、忍、韌……不是嗎?可是,老人收棋時,好像是眉頭皺了一下。這說明什麼?說明老人並不滿意。那麼,他又錯在哪兒了?就兩個棋子,一圓一方,不這樣走又該怎樣走呢?老頭曾多次說過,人是活“圓”的。可從老人的處世方略來看,也不盡是圓哪,他也有“方”的時候,而且……等等,一圓一方,一方一圓。那麼說,“圓”是形式,“方”是內容?不對吧,這怎麼統一呢?有了,有了,老頭的意思是“外圓內方”。
是“外圓內方”啊!
呼國慶看了老人一眼,他心裏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