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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孃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着他的手,在村裏的代銷點裏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裏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一人頭上給他們蒙上了一塊白布,而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着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着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着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着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而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佈,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美敦書?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纔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只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孃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爲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緻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地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鬨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爲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只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孃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爲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嗎?
而後又是“謝孝”( 又叫卸孝 )。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裏看天的!他牢記着他從褲襠裏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裏,他的褲襠裏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羣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牀上一聲一聲嘆。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