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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消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消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裏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着血寫的,寫着寫着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猩猩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裏邊。可血書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迴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裏,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着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裏通信員撞上好幾次。通信員問:四班長,有事嗎?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着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裏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裏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裏“突、突”地跳着,嘴上不說,心裏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着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得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裏淨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爲親切,更爲貼己。在這裏,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牀鋪,字成了攤在牀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面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通過“觸摸”和“試探”,點點滴滴地交融着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 或同謀 )之感……然而,使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緻、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密,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裏,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
私下裏,他也常常質問自己,你是“錐子”嗎?你要真是一把“錐子”,就不用着急。可他能不急嗎?不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這種書面的“交心”方式,一紙一紙飛出去,到了一定的時候,真是可以當炮彈使的!
五個月後,一紙命令下來,他做了營部的文書。
走的那天,連裏給他開了歡送會。在會上,連長竟然也稱他“老馮”了。連長說:“老馮,到了營裏,要多替咱一連說說話。”他站起來,鄭重地給各位敬了一個軍禮。他說:“連長放心,我啥時候都是一連的兵。”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功夫不負有“心”人……突然之間,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營裏僅當了七個月零十四天的文書,就被軍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了。那天,軍區的廖副參謀長下基層檢查戰備情況,在團長的陪同下到了他們一營。首長們白天一天都在看訓練,到了晚飯後,纔開始聽營裏的彙報。不料,營長的彙報剛開了個頭,突然就停電了,會議室裏一團漆黑!這像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在兩三秒鐘之間,只聽“嚓”的一聲,文書馮家昌划着了第一根火柴,接着他隨手從兜裏掏出了一個蠟頭,點着後放在了廖副參謀長的面前;而後,他又掏出了第二個蠟頭,點着後放在了團長的面前;第三個蠟頭,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再後,他從容不迫地退出了會議室,大約一分鐘之後,兩盞雪亮的汽燈放在了會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