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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雞叫聲裏,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嗎,可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你已看見了你的家,看見了那雙扇的門廊,看見了院中的那棵棗樹,這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棗樹,曾掛過他送你的蟈蟈籠子,還有十二隻叫得熱辣辣的蟈蟈!那叫聲猶在耳畔,你聽見那叫聲了嗎?你聽見的分明是: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回?一個“回”字叫你愁腸寸斷,痛不欲生。這裏雖說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嗎,你還有何臉面回去?嫂子會怎麼說?就在前些日子,嫂子還對人說,人家漢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當軍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決絕,你連一分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你甚至不惜與家人斷親!結果卻是這樣的,就是這樣。
你的路又在哪裏?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嗎,那個小土屋,那個廢棄了的煙炕房。黎明在即,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還能到哪裏去呢?
在離那個煙炕房幾步遠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莊,村莊仍在一片朦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靜裏,有一處炊煙在頑強地上升,那斜風中的炊煙,直直地飄散在霧靄之上。你知道,那是村裏起得最早的一戶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個聾子,一聾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驢,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風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盪,把火燒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鍋一鍋的漿水,再壓出一盤一盤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兩隻水桶,一擔一擔走,那豆腐房裏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遠也挑不滿似的,人家也不就挑過來了?兩個人,就趕着這一盤磨,活了一雙兒女……一盤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兒!想一想,怎不讓人感動。風很涼,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淒涼之感,無比的淒涼。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的心還不夠誠嗎?你問天,問地,問那棵曾給人做過大媒的老槐樹,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真想大哭一場,在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們看不見你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地哭上一場!
回過身來,你看見了廣闊的田野,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黃土地,那久遠和悠長蘊含在一望無際的黑色之中,蘊涵在那煙化了的夜氣裏,絲絲縷縷的聲音在你耳畔鳴響,那是什麼,那就是生嗎?倘或說是活?各樣的蟲兒,無論是多麼的卑小,多麼的微不足道,季節來了,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衆多的蟲兒,一絲絲地鳴唱,一縷縷地應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種響亮嗎。車轍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遠方,那彎彎曲曲的車轍,那一痕一痕的腳印,說的是一個“走”?天邊已經出現了一線飛紅,脈脈的,那紅也好痛……要走嗎?人人都在逃離,只要有機會,只要逮住機會,能走的,遲早要走,你爲什麼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貧瘠的,土地承載着人,給人糧食,給人住,給人踐踏,土地無語,土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時候?這時候,在一腔悲憤裏,你禁不住問自己,人,是不是該有點志氣?!
門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總得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吧。這昔日的炕屋,門已被風雨蝕得不像個樣子了,吱吱啞啞的,得修一修纔是。炕房裏依舊有一股陳舊的煙燻氣,那砌出來的“火龍”雖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雜亂地堆着,還有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煙稈,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這些,你都要收拾出來,你還要在土牆上糊一些報紙,還要鋪上一張地鋪,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這時候,突然門外有了些動靜,是野狗嗎?你當然不怕狗,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你還有什麼好怕的?也許,你怕的是人,在這種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當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麼歹意,你也是有準備的,你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剪子,一把鋒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對付他,你就可以對付自己!人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剩下的,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可是,你還是聽出來了,是蛋兒們。你知道是蛋兒們……八年了,他們的腳步聲你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蛋兒們一個個摸進門來,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個個說:“嫂,別走。哥不認你,我們認。”
你笑了,雖然有些悽楚,你還是笑了。你說:“蛋兒,起來吧。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會回去了……各人頭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裏呢,一人一個小木箱,別弄錯了。鑰匙還像以往那樣,放在屋檐下。有一頭豬不大喫食,是那頭黑豬,去給它灌灌腸吧……從今往後,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們的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