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梁葫蘆對喫屍首定量喫了一個月的事實敢做敢當。
“劉鬍子別說是死了,就是活着,我喫他幾個土豆他也不會咋的!”梁葫蘆說。
對梁葫蘆的懲罰是停止他的止疼針。另一項懲罰是一般性的:罰飯。
本來死人不是事件,但自殺死人就是事件了,因爲自殺是對抗行爲。成了事件的自殺,又被梁葫蘆利用,在犯人裏造成啼笑皆非的惡劣影響,事件便大起來。
老幾修完了歐米茄回到大牆裏,人人都在談論這個大事件。歇工的犯人們輪流來到病房窗口,隔着窗跟梁葫蘆說話。這個說:“葫蘆你太不地道,獨貪了一個多月的雙份定量呢。”那個說:“葫蘆,好好養你那個瓢吧,養囫圇了老子再把它敲開。”停了止疼針,梁葫蘆那沒了頭皮的後腦勺讓他顧不上跟人鬥嘴,全力地哼唧。
老幾來到病房窗口時,天已擦黑。晚飯喫蒸南瓜。好東西。犯人們打了飯,個個像護食的禽獸一樣躲在自己的角落吞喫。老幾走到病房窗下,掰一牙兒南瓜,把自己藏下的糖精片拿出來,抹一層甜味上去,再將南瓜塞進窗縫。過一會兒,他感覺一張嘴伸上來,接着,舌頭舔舐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又掰一牙兒南瓜,抹一層糖精,再塞進窗口。老幾把梁葫蘆當個小犢子喂,餵了整整一塊南瓜。南瓜是稀罕美食,甜味道更是,雖然是虛假甜味道。最後一口南瓜給舔舐完了,老幾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頭給攥住了。一雙手都上來了,攥着老幾的手指頭。那是一雙殺害過三條性命的少壯的手。
回到號子裏,老幾把剩下的小半塊南瓜兌上開水,順時針方向一下一下攪動,爲了把南瓜攪得發起來。這種攪拌很神,各種食物都能被攪得發起來。什麼時候兌水,兌多少,怎樣兌,都不能亂來,攪動的方向和快慢也不能亂來。喫那樣攪發的饅頭、炒青稞面、土豆泥給老幾短暫的飽脹感。老幾喫這類糊糊不用勺子,用輪胎片。輪胎片在一根筷子上綁緊,可以當一個舌頭用,緊貼着大號搪瓷缸子內膛走,能到達舌頭遠遠不能到達的底部和拐角旮旯。不管老幾的搪瓷缸子外部有多麼骯髒,內膛卻被這根橡皮舌頭舔得錚亮,乾淨得發澀。每頓飯老幾都是一副斯文喫相,卻把每一丁點食物都舔進了嘴裏。幾個月後,饑荒繼續惡化,我祖父這種車內胎做的大號舌頭就在整個七大隊普及了。
第二天早上,老幾得到了鄧指的暗中准許,要去場部禮堂了。動身之前,他又來到病房的窗口外。這時正是上午查房時間,病人堵得太滿,護士和醫生進不去,只是把幾根體溫計傳進去,量了體溫再傳出來,因此登記在病案上的體溫也難免是別人的。便盆和夜壺也是這樣,滿的傳出來,空的傳進去。梁葫蘆聽見老幾的聲音便在窗裏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老幾得把耳朵緊貼在窗縫上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