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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甜菜湯上的油珠增多,大型的圍獵減少了。獵物也都獵得差不多了。我祖父的回憶錄記載了這種大型圍獵場面,記得生動詳盡,我從字面上都能看到被飢餓鞭策得勇敢殘忍的人羣。每年夏秋交接,圍獵把幾萬犯人召出監獄,跟在上千的管教人員後面,和家屬孩子一起,拉起一道八九十公里長的半圓形圍獵線。無論犯人還是非犯人,每人手裏都拿着臉盆、飯盒、大茶缸,一面用樹棍敲打,一面齊聲吼喊。圍獵線在青海湖邊收口,被圍出來的動物絕望地跳進青海湖,不甘淹死,又跳回來。那些被大遷移留下的病弱老幼的黃羊、野馬在青海湖裏撲騰,一兩丈高的浪白花花的。它們嗆飽了鹹水,明白水裏也是絕境,便返身朝人羣衝來。黃羊挺着頭上的角,野馬揚起前蹄,要和發出“嘔嘔”吼聲的人類背水一戰:和他們拼了。就在此刻,槍聲響成一片。上千個管教幹部擊斃了不屈的牲畜,但總有一小部分撕開縝密的獵網逃出去。那都是牲畜裏的最優秀分子,勇猛強悍矯健,它們可以跳得比人頭還高,跑得比子彈還快,總是在踏傷或踏死一兩個人類成員之後自由地遠去。
我祖父看着它們遠去,就像看着自己遠去一樣充滿悲壯的感動。圍獵結束後,犯人總是等着那頓羊腸子湯。說準確點,是羊腸子氣味湯。犯人強弱不一,弱者如老幾,連聞氣味也沒份兒的。
但那都過去了。連羊腸子氣味也沒份兒聞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因此,老幾背向鋼鐵垃圾騎馬逃去的時候,這些人和事正在被犯人們淡忘。老幾不是在逃離饑荒。讓老幾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馮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談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她說得詳盡極了,都是細節,當時兩歲的我誤把一顆話梅放進嘴裏,酸出一張怎樣的滑稽面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筆一劃寫給了丈夫。孩子們的成長他一點都沒有錯過。家裏成員的生活也從來沒落下過他。婉喻的信裏,一半寫現時,還有一半,是寫過去。焉識、婉喻還有恩孃的過去,在婉喻那裏都有完整的備份。某件事,發生在哪裏,怎樣發生,焉識你還記得嗎?看信的時候,陸焉識發現馮婉喻總是記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或者說,同時發生於他們的事情,可以給看得美好,也可以給看得庸常。婉喻在她信裏跟他重新過一遍那些日子,把它們過成了好日子。
婉喻總是在信上這樣問,焉識,記得……嗎?他想告訴她,他記得的,只是記得的和她記得的大相出入。但他從來沒有在回信裏這樣告訴她。他還想告訴她,他們倆的過去,或美好或庸常,都是他們自己的,私密的,都不該給××信箱後面的眼睛去看。老幾多次被赤身露體地搜身,但××信箱後面的眼睛讓他覺得自己和婉喻更加赤身露體。
老幾靠記憶把婉喻的信存檔,按年月日編號,一封不漏地保留起來,然後就把實質的信紙燒燬。婉喻嬌羞的字展露給××信箱後面的眼睛是無奈的,但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看到眼睛裏;那都是些什麼眼睛——看過兇殺和暴行,看慣了血污和糞土,滿映着同伴多日不洗的污垢面孔和漆黑的鼻孔。
也許他的逃亡就爲了這個目的:要當面告訴婉喻,他什麼都記得,正因爲記得,他現在知道那麼多年他自己誤了自己,也誤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諒,他最好的年華沒有給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諒他對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邊的他僅僅是一份面帶微笑的在場。
老幾剛剛跑出黑刺林子就聽見後面的喊聲。年輕解放軍的倒倉嗓門叫完一聲“啊!”之後,想起他該叫的來了。於是他來了戰士的威嚴:“站住!再跑我就開槍了!”
老幾想,犯人來了十來個,解放軍不可能放了那十來個追他一個人。解放軍的槍舉起了,六十二歲的老幾覺得準星鎖住了自己花白的腦勺。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凝成了一個點,準星隔着越來越寬的距離燒灼着花白卷發下的生命要害。就在稀疏的花白卷發和薄薄的顱骨下,他那存有多部手稿和婉喻百封家信的記憶,此刻正在被準星鎖定,任何千分之一秒,子彈都會使那些精彩記憶崩出,熱乎乎地流淌到正在枯乾發白的草地上。但老幾還是決定跟子彈賭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