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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邱是對面樓上的鄰居。判進去的罪名是******軍統特務,手上沾滿地下******員的鮮血。本來判的也是死緩,但不知怎麼一來就出獄了。小環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動,隔着三層全副武裝的警察跟張儉說話,說家裏個個都好:多鶴好,張鐵、張鋼、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們問候。張儉平靜了許多,不斷點頭。因爲犯人們的手銬腳鐐很沉重,也礙手礙腳。上卡車就真成了一堆貨物,由警察們搬,這就給小環留下更長的喊話時間。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進勞改隊就能探監!”
“他爸,丫頭來信說她找了個對象,列車員。她上月給家寄了錢,你放心,啊……”
“他爸,家裏都好着呢,春節我再給你捎條新棉褲……”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話還能穿過一大團黃色塵煙,進入已經看不見的卡車上的張儉的耳朵,她才收住聲音。她大聲撒了一大串謊,這時哭起來。日子若像謊言一樣就美死了。沒人通知她什麼時候探監。丫頭信上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老婆的列車員,但她從來沒寄過什麼錢。只有新棉褲或許能兌現,她無論偷、搶都得弄到幾尺新布。現在她明白護膝有多大用處:整天跪着把膝蓋都跪碎了。棉褲的膝蓋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從市體育場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車的路程。車票要一毛錢。小環去的時候沒有買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員櫃檯前,像那種口袋裏揣月票已揣了半輩子的女工。回去的時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車,等她意識到,一半路程已經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長些,晚些把另一套謊言講給多鶴和二孩聽。
二孩從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門。學校復課很久了,他去上了幾天課就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在學校挨着個兒打同學。老師說父親判死緩是事實,同學們喊兩聲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學團結起來才終於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兩個月前,他拿着戶口本出去,回來得了個“自願上山下鄉”的大紅獎狀。春節一過,張鋼就要不喫戶口本上的糧,去淮北當農民。看上去只有十二歲的小農民。
小環從體育場回到家,二孩還沒起牀。她自語:也不知這睡的是哪一覺,是昨晚上那覺還是中午這覺。他一動不動,頭上捂着枕巾。收音機倒是開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節目:毛主席某條最新指示在某某廠如何掀起貫徹的熱潮。小環突然意識到什麼,走過去揭開那條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張臉。他顯然聽到審判大會對父親的審判。
小環趕緊起身,看看陽臺,又到大屋和廚房看看。到處都沒有多鶴。多鶴也聽到收音機裏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兒了?”她隔着枕巾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