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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什麼,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錢多偷點兒,讓人抓住也值!”小環說。
“宣傳隊的米飯能白喫,菜錢補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髮衝冠,衝黑子一招手,一豎一橫兩個黑影子從燈光昏暗的走道離去了。
多鶴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環。小環嘴張了一下,又作罷。還是不跟她翻譯吧,何必弄得兩個女人都於心不忍。頓頓喫白飯、省下菜錢養家活口的小男子漢張鋼讓小環一人愧痛就行了,別再拉上多鶴。可多鶴遲到的理解力趕上來了。她兩眼失神,臉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剛纔不該喫那麼一整碗麪條,還竟然澆了一大勺滷子。
小環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籃子來到自由市場。早上七點鐘之前這裏人最多。人越多對小環越有利。工人家屬們上班前都是這時候買菜。小環的竹籃不大,卻深,是一個木桶的形狀。
有一年夏天,多鶴自己買了竹子,劈成篾,編了這個形狀古怪的籃子。她手法又密又細,籃子裝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籃子底下擱了什麼,外頭也看不見。她扣了一個搪瓷大碗在籃子裏。幾乎每個買菜的人都這麼做,萬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餡什麼的,臨時找東西盛是來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廠處理雞蛋黃也不知他們拿滋味大大次於蛋黃的蛋白派什麼用場,一勺一勺舀着賣,沒有碗可就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什麼也碰不上,買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蠶豆,也能邊逛邊剝,剝出的豆直接盛進碗裏。小環晃晃悠悠地逛到一個賣雞蛋的三輪車旁邊。這是禽蛋公司的銷售點,所有的蛋都不保證質量,常常有顧客在車子邊上罵街,說昨天買回去的蛋在碗邊上一磕,磕出一隻垂死的小雞或者小鴨來。碰上個好心情的營業員,他會教給你,把小雞的肚皮撕開,裏面還能倒出半勺即將轉化成雞下水的蛋黃。營業員常常氣急敗壞,說你早幹什麼去了?不把蛋對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銷售點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對着從蘆蓆棚漏洞透進來的一束束光線,橫過來豎過去地照。蛋多光線少,小環兩個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羣挑開,直接走到蘆蓆棚的破洞跟前,舉着一個雞蛋,讓窟窿聚起的光一點不漏地落在蛋上。這時會有人叫喚:哎,那女的,怎麼把老子的光給擋住了?!她會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後就免不了一場舌戰。小環一邊舌戰一邊把雞蛋一個個退回銷售點的大筐裏,其實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經扣住了四五個雞蛋。營業員往她籃子裏瞥一眼,見那裏面一覽無餘,除了一個印着“光榮勞模”幾個字的白搪瓷碗,什麼也沒有。人們看夠了好戲,在小環挎着古怪的籃子謝幕而去之後,繼續檢驗雞蛋。
有時她會到熟食攤子邊打獵。國營熟食攤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樣子,招牌後面幾塊油膩膩的案板,一排長方形盛滷豬頭肉、滷心、滷肝、滷肺、滷豆製品的搪瓷盤,一個對誰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盤肉食上蓋一塊原先是白色但現在是醬色的紗布。有人來買東西,胖大嫂在聽到召喚第三遍時會說:“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這裏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鍋,愛喫不喫,喫壞肚子不負責。她有個毛病,一做事就東張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這讓人想起過去她或許是個勞模,對工作熟練得閉上眼睜開眼毫無區別。小環在胖大嫂身邊打獵,說是需要技術不如說是需要魔術。因爲胖大嫂東張西望的毛病,小環只能在她把臉轉向反方向時,手朝紗布下的某塊肉俯衝下來,揪住它,飛快扔進籃子。在她提溜起籃子的同時,得把肉扣進搪瓷碗。籃子裏的搪瓷碗漸漸更換尺寸,越來越大,因爲需要它扣在下面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次小環碰見賣雛雞的,想買幾隻回來養,養大下蛋,於是就把搪瓷碗換成了一個鋁盆。鋁盆的用處太大了,有時一揭開,能從裏面揭出若干樣東西:幾頭蒜、一塊姜、四個雞蛋、一隻豬耳朵……
張鋼演出的這天,小環切了一盤打獵而歸的豬耳朵,包了一包,準備送到後臺,給他補補。
她和多鶴來到市委禮堂門口,看見人羣烏煙瘴氣地圍在大門口。演出是軍民聯歡,不要票,跟着單位進場就行。小環跟多鶴不久就混進了場。裏面亂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飛隔着整整齊齊坐成四縱隊的解放軍打情罵俏,扔糖果、水蘿蔔、炒米糕。解放軍們荒腔走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揮的一個軍人雙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開弓地炒大鍋菜。
小環見門廳裏有小販賣瓜子,買了兩包,塞一包在多鶴衣兜裏。多鶴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說:“咱兒子孝敬咱們五塊錢,瓜子能喫窮了?”但她心裏一陣羞愧:她又當了一回敗家子——自己到處打獵是容易的嗎?況且兒子連午飯都捨不得好好喫,才省下這點錢,就急不可耐地拿來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