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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儉想他一定也該對多鶴說了一兩句寒暄的話,路上辛苦之類。她鞠躬鞠那麼深,光是這鞠躬已經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問了他的身體,病情,因爲他聽小環在回答,說該查的都查了,也沒查出什麼,就是喫不了飯,瞧他瘦的
多鶴突然伸出手。把張儉因瘦而顯得格外大的手握住,把臉靠在那手上,嗚嗚地哭起來。張儉原以爲還要再花三十幾年才能把這陌生去掉,現在發現他和她隔着這層陌生已經熟悉、親密起來。
小環進來,兩手端兩杯茶,看着他們,眼淚也流出來。一會兒,兩個茶杯盞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着“叮叮”打顫的杯子趕緊退出去,用腳把門鉤住,替他們掩上。
大孩回來的時候,一家人已經洗了淚水,開始看多鶴陳列她的禮物了。多鶴換了一套短和服,腳上的拖鞋是日本帶回來的。她帶來的禮物從喫的到用的,人人有份,包括遠在東北的丫頭,以及丫頭的丈夫、孩子。最讓全家人興奮的是一臺半導體電視機,比一本雜誌還小。
她又拿出一個錄音機,說二孩喜歡拉胡琴,這臺錄音機可以讓他聽胡琴曲子。這時大家才告訴她,二孩在家裏無所事事近兩年,突然想到給原先軍管這城市的師長夫人寫信。師長夫人曾許諾幫他忙。夫人竟然沒忘記他,給二孩辦成了入伍手續,讓二孩到軍部歌舞團拉二胡去了。
多鶴看見穿了軍裝的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說三個孩子裏,二孩的樣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時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沒幾個人記得起二孩大笑的樣子。
多鶴給二孩買的衣服也就歸了大孩。這樣大孩有春夏秋冬的衣服各兩套,一模一樣的兩套。多鶴心裏記着他的身高,寬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試穿後,總是走到多鶴面前,讓她抻抻這裏、拉拉那裏。
小環突然“撲哧”一聲笑了,都不知她笑什麼,一塊兒抬起頭看她。
“小兔崽子!日本人碰過的東西,你不是不要嗎?”小環笑着指點着張鐵。
張鐵馬上賴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場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話。親人和親人間,不打不成交,打是疼罵是愛,事後把一切當成笑話,和解多麼省事。滿世界貼父親大字報,揭發老子在家藏金磚、藏發報機的孩子們現在不又是老子的兒子了嗎?張鐵身上那一半來自多鶴的血液註定了他跟多鶴只能這樣稀裏糊塗地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