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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懷清的父親在作坊的一個角落挖了個小地窯,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東西。地窯的出口在後院門外,上面擱的都是打破的醬油缸、醋缸。孫懷清知道,他做事儘管是嚴絲密縫,也擋不住賊惦記他。他每天兌現洋的事雖然只有錢莊的人知道,但風聲必定會漏出去。有賊心有賊膽就必有賊眼賊耳,不知在哪片黑影裏貓着的人正支着一對賊耳,專門找的就是這類風聲。他總是把夥計們打發得一個不剩時才和葡萄一塊藏銀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馬上還得把它們花出去進貨。進貨的價也是一會一個樣,兌成銀元,他蝕得少些罷了。價漲成這樣,做了幾十年生意種了幾十年地的孫懷清也覺着招架不住了。
大亂的局面似乎沒有終了的徵候。打冤的、報仇的都趁亂來了。村裏一個年輕寡婦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個夏天黃昏認回個老八游擊隊,犧牲自己男人守寡的。這天夜裏她公婆在院子裏大哭大喊,說有人把槐槐給殺了。村鄰們打起燈籠跑到槐槐家院裏,見槐槐秀秀氣氣的一個頭和身子隔開兩尺遠,扔在她屋門口。大門上着鎖,兇手是從她牀下的洞裏鑽出來的。大家一個個去看牀下那個洞。兇手可有耐心,從外面老遠慢慢地挖,一直挖進這屋牀底下。很快有人傳謠,說那是她公公叫人乾的。他公公沒了兒子,恨這媳婦恨得鑽心入骨,最近又見這媳婦天天晚上跑出去,村裏祕密老八要把她說給另一個祕密老八做媳婦。她公公就找了個亡命徒,窮得把閨女都賣了。他和這亡命徒說:知道你孝;你媽要死了,你也買不起棺材,你給我把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給你媽睡。村裏人知道這老漢別的不好,就好尋摸好棺材,早早給自己和孩子媽置好了兩副大壽材,沒事就在裏頭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沒地可種,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過村裏各種邪乎故事都有,傳一陣子,沒說頭沒聽頭了,就又開始傳別的。接下去就是傳孫懷清殺匪盜的事。問他有這事沒有,他嘻哈着說咋沒有?匪肉他都賣給水煎包子鋪了,他叫人喫水煎包子的時候看着點,別喫着匪爪匪毛。說笑着,他還是站在一局棋旁邊罵這邊孬罵那邊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馬,不是聳勇這個悔棋,就是幫那個賴賬。弄急了,下棋的人說:你能,你來下!孫懷清便說他後面油鍋還開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這天孫懷清和葡萄準備完第二天的貨,已經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裏湊合打個盹。葡萄在店堂裏睡,他睡在作坊裏。下半夜,有動靜了。那人把門邊的幾塊磚挪了出去,一個洞漸漸大起來。明顯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許這幾塊磚讓他早早就撬鬆了。
鍘刀擺好,張開的刀口正卡在洞邊上。過了一會,洞能鑽條狗了。他蹲在旁邊,心想這一定是他過去沒喂熟的“狗”,現在野出去做狼做狽了。
過一會,一隻胳膊伸進來了。
孫懷清正要往下捺鍘刀把,馬上不動了。他差點上了當。這貨還真學了正經本事,懂得用計,先弄條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進來,看看裏頭有刀等着沒有。孫懷清簡直要笑出來了。
外頭的人看看掃帚沒挨刀,便伸進一隻真胳膊來。孫懷清在想,是條右胳膊哩。右胳膊給他去掉了,這貨以後再偷不成了。不過搖轆轤把也搖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漸漸的,一個腦瓜頂也進來了。孫懷清想,對不起了,斷一條右臂還不如把頸子也斷了,不然一個男人,留條命留條左胳膊怎麼養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發現這腦瓜眼熟。腦瓜上長禿斑留了幾塊不毛之地,肉銅板似的光亮。這腦瓜是史五合的。五合來作坊學徒是五年前,他過去在洛陽城炸過油條麻花散子,手是巧手。來時三十歲,收下他是圖他手巧。也是老規矩,新來的學徒一進作坊就喫三天糕點。最好最油膩的,盡喫,全都是剛剛從油鍋撈上來,泡過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粘扯絲。任何一個徒工都說: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喫到下午,頭都喫暈了。第二天再喫,能少喫一半,第三天一喫,胃裏就堵。從那以後,徒工一聞糕點的味胃裏就堵,偷嘴一勞永逸地給制住了。只有五合個別。他連喫三天點心,饞勁越喫越大,後來的一年裏,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功夫都能把一塊蜜三刀或千層糕偷塞到嘴裏。而且他練了一手好本領,嚼多大一口點心臉容絲毫不改嘴巴絲毫不動。要不是有一回藥老鼠的幾塊點心擱錯了地方,孫懷清追查不出只得毀掉全部點心。五合不會承認他偷嘴的事。他一聽藥老鼠的點心沒了,哇地就嚇哭了。招供他偷喫了至少二十塊點心,不知是不是喫了老鼠那一份兒。
等五合上半身鑽進來,孫懷清把鍘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頭,孫懷清說:你動我就鍘!五合說:別鍘別鍘,二大是我!鍘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來偷過幾回了?這才頭一回!二大饒命!五合你不說實話,刀下來啦!兩回兩回!都偷着啥沒有?偷着了點心,還有香油!……還有呢?沒敢多偷,二大饒命!哎喲!可不敢往下鍘!……
葡萄這時從前面店堂過來了,手上掌着煤油燈,另一另手攏着散亂的頭髮,見二大騎馬蹲襠,手握着鍘刀柄。他叫洞裏出來的腦瓜頂說實話,不然刀就下來了;刀一下來,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