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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梅一邊和孩子們說話,一邊把四個粗瓷大碗擺出來。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們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認識鍋裏的東西,其他誰也不認識。李秀梅這時才忙活過去,顧上抬頭看一眼孩子們。她嚇得一哆嗦,圍在飯盆邊上的是四隻狼嵬,眼光冷毒,六親不認。假如她今天沒給他們弄到喫的,他們敢把她撕巴撕巴喫喫也難說。
她使勁忍住眼淚。是她沒用,找不回個好男人,把孩子養大。她要象葡萄那麼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症。看那小臉,腫成什麼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乎乎的榆樹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鍊鋼鐵了。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麼比筷子好使些的傢什。等她回到屋裏,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裏的東西分到了碗裏,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裏冒着白色熱氣。她趕緊說:“不敢喫快,可燙!吹吹再喫!”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湯粘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他想站起來,沒站起。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煞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孩子活活給燙死了。其他孩子們象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里呼嚕”地往嘴裏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着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麼也顧不得,只顧着嘴顧着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喫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裏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裏的事,謝哲學也喫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裏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爲一點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飢也得乾乾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喫了?——我才喫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首飾到城裏噹噹,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首飾換成細糧喫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着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着,挺着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麪條。叫她一塊喫,春喜說:“您喫吧,我們都喫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裏,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飢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喫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着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臺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着,裏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里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僱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着紅紙,不一會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嚐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十個村的人都提着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藉着點兒扁豆麪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