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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小時,學生們出來了,頭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見集上還有人賣小磨芝麻油、醃豬臉、炮仗、剪窗花,都紅了眼圈說:“周總理都逝世了,你們還在這兒趕集哩!”
街兩邊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凍出的鼻涕,手往襖袖裏攏攏,看着學生們又悲又憤地喝斥他們。他們扭頭看看左邊右邊的人,見他們不動,還守着自己半筐雞蛋一擔掛麪,蹲着或站着,他們踏實了,也不打算動了。
又過幾天,學生們把禿樹枝上都掛滿白紙條,白祭帳,白紙花。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都低着頭,耷拉下眼皮,幾個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學生們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沒聲了。史屯的不少知識青年不叫知識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時二流子們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們,他們還一天到晚到處找個誰打打,或者調戲調戲。他們中間好的都走了,讓公社推薦上大學或招工了。剩的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邊上,見了誰就低聲嘀咕一陣,然後就扯開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們整天在講每個史屯人的壞話;每個史屯人在他們的故事裏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說城裏人太孬,把這些二流子送來禍害他們。過了半年,街上大喇叭裏又出來一聲塌天似的大釵。這回是朱老總。學生們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紙花整理整理,再掛到葉子肥大知了鬧人的樹上。二流子們嘴裏吹着哀樂,在街上邊逛邊啃着剛偷的黃瓜、西紅柿,見學生們啐他們,他們就比劃一些二流子動作,笑得張牙舞斥、翻跟斗打把式。
女學生們嗓子哽吟着說:“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狗日的有良心沒有?”
二流子們用她們的史屯口音,嗲聲細氣地學舌:“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嗎?!”
學生們想,總有一天,要把這羣貨色揍爛攆出史屯去。他們在秋天終於和二流子們打了起來。那是哀樂響得最壯闊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個時辰響起大釵,“咣!……”這回人們覺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長在脊樑上的主心骨。他們偏着臉聽廣播一遍一遍講毛主席逝世的事。他們站在窯洞外,下巴頦向一邊翹,一隻耳朵高一隻耳朵低,聽着這件大喪事。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背躲胸含,脖子向裏縮,腰在後胯在前,膝頭微微打彎,他們就這樣防守、躲讓、一步三思,未衝鋒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學會這個站相。他們這樣站着,想讓他們聽明白什麼,想讓他們相信什麼都難着呢。從中午又站到晚上,他們互相說:“喫了沒?”“正做着湯呢。”“毛主席逝世了,聽見沒?”“聽見了——逝世了。”
跟着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鑼。趕集的人看中學生從這頭往那頭遊行,小學生從那頭往這頭遊行,他們對趕集賣東西的人吼叫:“還趕集呢!‘四人幫’都****了!”他們心裏說:那不還得趕集。過了好一會,他們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婦江青叫****了。”“那不是皇娘娘嗎?”“皇娘娘就不能****了?誰都能****。”“說****就****。”
到又一個年關時,村子裏的喇叭響起一聲大釵,史老舅帶着孫子正要出去賣滷豬頭肉豬大腸豬肝。他站下來聽。這回是公社知青閨女廣播的喪事:剛剛平反昭雪的地委丁書記因病逝世;受全地區、全史屯公社深深敬愛的書記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嚴重疾病,終於不治長辭,……
葡萄挑着還冒熱氣的豆腐走來。她想,不知是不是來過豬場的那個地委書記。她不記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誰。她看見史老舅偏着臉,馱着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來,想和他打個招呼。喇叭裏哀樂和廣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孫子抓起獨輪車的兩個車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聲說道:“誰死只要咱兒子不死,就得趕集。”
葡萄在想她剛剛送二大上山的時候,是史老舅給她出了個不賴的主意。他說“咱這兒那兒不能住?掏個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話聽懂了。他是叫她去掏個窯。這兒土是好土,掏窯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廟強多了,想暖和它暖,想涼快它涼。她把少勇叫回來一塊在廟附近的山坡上找了個朝南的地方,掏了個土窯。少勇花了四個星期日,和葡萄把窯洞挖出來,抹上泥,又用樹杆釘了個門。她把二大安排在窖裏,三人在一塊喫了一頓年三十扁食。這一年裏,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幾回,每回兩人都說他們自己明白的話:“住着不賴吧?——不賴。就是潮點。”“可不是。弄點石灰墊墊。”“墊上了。”“還硬朗?”“硬朗着呢。”“喫飯香不香?”“喫不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