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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卻沒帶你走到她們中去。他慢下來,轉頭看看你,臉在暮色中紙一樣白。他已長成了個英俊、冷傲的男子漢,我和你都得承認這點。
菸廠和鞋廠的門裏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憊地拖着灰溜溜的辮子。但當他們看見手拉手走着你和克里斯時,眼睛都驀地大了一倍。驚愕使他們頓時精神飽滿。
克里斯把你拉得更緊,幾乎擁進懷裏。他蔑視這一大片驚愕、年輕慘白的臉上出現了就義者的高貴。他對自己翻來覆去重複的幾句話毫無意識;從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開始喃喃:扶桑我們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要帶你到蒙大拿去,那裏容忍白種人和有色人種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這反覆的吟誦都讓我想起獻身者的悲壯和崇高。風將他濃密的淺黃頭髮吹向腦後,他寬大的額頭挺現出來。彷彿與你扶桑的結合不是愛情、幸福那類膚淺的事,而是偉大的犧牲。抑或愛情到了這一步就沒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種教條,理想,只能通過犧牲去實現。他拿你來成全他對於愛情理想的犧牲。他還想讓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犧牲將成爲一座橋,跨於種族的鴻溝之上。也是通過你,他犧牲自己而贖他民族對你犯下的罪惡;那次暴亂中的輪姦夠他用一生,不,三生來償還。這愛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佈了,向着這些狹隘的、充滿偏見的白麪孔和黃面孔。
克里斯就這樣拉着你的手,在女學生們的不解與痛苦中,在菸廠工人的驚愕中--那樣的驚愕好比看着一隻狗在向一隻貓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僅僅是因爲愛情而走向你。他抵賴掉他對你有着最通俗最質樸的感情,它必須建立在女性和母親豐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斷錯了,克里斯這一刻根本沒去想什麼犧牲和贖罪。我對於白種人行爲的推理常常按中國人的邏輯。好的時候就是笑話,壞的時候就是衝突。可能克里斯沒想那麼嚴重,只想着他將和你有個很好的夜晚,中間不再有個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點上絞刑架,各報紙都登出消息。
這個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說話,他也沉默的時間多。你們越來越發現在兩種語言之間不說話是最好的溝通。這樣無聲的溝通是沒有誤會的,精確到極點。
你和他進了一個小飯鋪,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來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們屍骨未寒,大概盛進盤子前還活着。克里斯的頑皮樣又出來了,他用筷子去夾滑潤的田螺,一次也夾不到嘴裏,一根筷子又慢慢長於另一根,他邊夾邊用左手食指將長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夾起一顆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斷的螺尾,用嘴去吸螺蓋。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脣和舌頭是如此有感覺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蓋。
這個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種暗示。他競躺在你懷裏睡着了。天亮你爲難地看着他,那麼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你終於脫身,正想從牀邊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髮梢從他手裏一點一點抽出來。他抓握得那麼緊,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見梳妝檯上有把剪子,便剪斷了頭髮,把那一截永遠留在他手裏。
是的,我用永遠這詞。我已經看出你這是在往哪裏去。馬車在把你帶向刑場。路很長,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頭,撲粉,化一個最隆重的妝。你僱來的阿婆一聲不響地糾正你--她做過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