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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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強拿出跟排長們一模一樣的兇惡破鑼嗓,叫各排長把所有缺席的人報到連部,他要連夜審訓。又是二十來分鐘,排長們把名單交上來了。缺席的人現在陸續冒了出來;有幾個戰士躲在司務長辦公室打牌,他們和司務長是老鄉,所以司務長辦公室就是他們的同鄉夜總會。還有十多個戰士開完聯歡會偷偷留在連部帳篷附近,等溫強一回宿舍他們就進去,摸黑喝酒。溫強知道幾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鄉串門,摸黑的老鄉俱樂部。這個悶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溫強由着他們把家鄉村鄰延伸到連裏,由着他們的“同鄉夜話”盡興談論女人。他一面用破鑼嗓子叫喊:“都得給我找證人,證明九點半到十點鐘,你在哪裏!聽見沒有?!”他好不容易纔培養出這條破鑼嗓。基層軍官一張口出來一條唱歌似的渾厚光潤嗓音是要讓人大大意外的,也會缺乏鎮壓力。他的嗓子在這個時分讓李欣遠遠一聽,一定是不護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作主的。她不會聽出他的裝腔作勢。
但李欣的眼睛告訴他,她聽出了他的裝腔作勢。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親不認。他問她什麼時候發現那“狗日流氓”把“一張大臉”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肩頭後面——她寧肯看十一點左右的黑夜。她連勞駕自己說普通話的力氣都不想費,用很適合吵嘴的重慶話說她怎麼會知道“什麼時候”?溫連長這樣問她是想難住她嗎?僅僅幾十分鐘,他們從熟人變成了生人。他從來沒讓女人如此搶白過,悶住了,一再在心裏催自己開口,因爲不開口真成了理虧,但他開不了口。女醫生又說,想不到下連隊會出這種事。他嘴一鬆,說道:“我代表全連向李軍醫深表歉意。”
李欣頓時不去看黑夜了。她看着他,黑暗中目光溼淋淋的。那個年長的護士代她陳述了事情始末,蔣醫生唉聲嘆氣,孃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於啓口似的。女護士告訴溫強和陰沉沉的指導員,李欣正在用水從脖子往下衝時,偶然抬頭看見窗子上白白的大臉。那是個太受屈辱驚嚇的李欣,一時都沒了反應,跟大白臉面面相噓了一會,才喊起來。“大白臉”膽子好大,聽見喊都沒有馬上跑,把蹲着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會,才逃走。兩個年輕的小女兵說她們從屋裏跑出來,忘了拿手電,又一起回去拿手電。手電照到了那個“狗日流氓”飛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們檢討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着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態看清楚,記下來的。
現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豔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爲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陪着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搭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打一個保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並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從十二點到一點,是順着另一條線索追查:所有穿五號鞋的人全站到連部的日光燈下,讓李軍醫辨認。這下搜索圈子迅速縮小,一共三十六個人列成三列縱隊,執勤排長破鑼一響:“向右轉!”三十六個人全都轉向了兩手擱在腹前,手指編織手指的李軍醫。李軍醫還是臺上的打扮;便裝褲,小花衫,頭髮鬆散,臉容白而透出臘光。直到這一剎那,溫強才覺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爲她去傷害一下那個“目光強暴者”的。
他讓指導員做開場白。指導員說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導員的話: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上其實知道你是誰,只不過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自己站出來……溫強在看這三列士兵。他突然發現全連的最典型丙種兵都列在了這裏。他們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個比一個黑瘦、一模一樣地彎背曲腿,一刷齊地五短,一定是從小家窮,母親們讓他們湊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腳男人。
但董向前在這個隊伍裏還是醜得耀眼,雖然他臉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後一名,從側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子,嘴脣不時抿一抿,把四顆上門牙抿進去一兩秒鐘,不行了,似乎氣也喘不出來,嘴脣又迸開,放出那些牙。這就是爲什麼別人總誤認爲小董在無端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