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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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她說。
人們順着她的指頭尖,看見了站在隊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語氣並沒有多大爆發力,也沒有雪恥的衝動;她已經默默地爆發過了,這時的她相當隔膜,以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態。
正是李欣這種高姿態讓溫強心裏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態面前木頭一塊,站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拿不出來。在他無反應的那段時間裏,他隱約聽見指導員問董向前承認不承認。又隱約聽見董向前說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聽指導員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賴,臉都讓人認出來了,還抵賴什麼?!……
溫強的反應來了。他走到還在說“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後,膝頭一頂,飛速使了個壞,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壞很有一手,別人看不出,以爲董向前是畏罪心虛腿軟,自己跪下來的。溫連長見跪趴在那裏的丙種兵突然回頭,牙根都在嘴脣外面。那傻笑有點可怕了。可怕還在於丙種兵剎那間什麼都接受了:一個突然從身後中彈的人反應都來不及,害怕都來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毀滅、永訣於世。
溫強把執勤排長叫過來,讓董向前跟執勤排長走。他說先關到司務長辦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帳篷裏,等他溫連長睡醒了來細細地審。董向前站起身,手還不停拍打褲子上的紅色灰塵,一面看着李軍醫,熱切巴望她改口。李軍醫根本不再抬眼睛,沒一個人配讓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終於喊了出來:“你看錯了呀,小李醫生!……”
董向前這一聲喊十分悽慘,兩、三個字都在嗓子眼裏撕碎了。溫強聽不得這個,一個聳包,廢物,喊得跟娘們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壞,丙種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褲子上的紅色塵地也白拍了。
事後溫強一想到他對董向前使的壞就驚訝。因爲他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做給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討她歡心而惡治董向前,動機不那麼簡單;他似乎是以那個陰狠毒辣的小動作來告訴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殺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給你擺平了,你就這兒說這兒了(Liǎo)吧。似乎還有一層意思,那層意思溫強簡直不願去看透:他惡治董向前是因爲他理解這個丙種兵,他理解他是因爲兩人對換位置的活,溫強不能擔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慾所累,這是男人最可憐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禦飢餓、乾渴,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寶貴的原因。
第二天李欣在營地出現時,誰都不理了。她的哼唱從臨時搭的廁所裏飄出來,溫強聽到心裏有種莫名的痛苦。他想全連一百五十名戰士都會象他這樣苦滋滋的:他們先惹了她,現在她又在得罪他們,連唱歌都是在氣氣他們。人們都知道李軍醫在等師部來車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個連的人都欠着她一場情份,或說整個連都受着她的冤枉。就這樣讓她走了。原來好好的情誼,一刀兩斷了。李欣穿着短短的軍服裙和白色針織衫,一身都沒有閒筆,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誰看誰負責”的警告。爲了一個人獨貪的那份“看”,全連都在受過。所以全連都要求嚴懲食品倉庫裏的獨看者。
而被禁閉的獨看者始終不承認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獨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裏是指導員審,早晨換了溫強,又是一審再審,他就是三個字:“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