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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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雪漸漸少了,人卻越來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既便下雪,也沒什麼賞頭;當初那種戀人的雪,靜謐雪白,已不復存在。大概也因爲真正的戀人不復存在。亦或許因爲他和小方不再是戀人,他因而失去了戀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種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這話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禪學書裏讀到的。幾年前他到門診所李欣的診室裏,看到她櫃子裏的圖書收藏,除了《月亮與六便士》,還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書。他把那些書名大致記在腦子裏。雖然他無論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與六便士》,他卻與這些通俗哲理書相見恨晚。他讀了李欣讀過的書,是否想解構她的內心,他不得而知。
當他終於拒絕小方出去玩雪的請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漸漸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豐厚的頭髮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緩慢地翻過身,接着入睡的倦怠裏。小方說那麼早公園說不定挺安靜的,不會有那麼多雙髒腳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塊灰白莊稼地。她央求他快起來。他聽見自己象豬一樣哼哼着,一則表示在享受沒出息的舒適,再則表示抗議。
他和小方從此取消了玩雪這項活動。那時他們在等待機關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竈做飯,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着的雙人牀放在這間前辦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區域僅一簾之隔。其他區域包括書房和客廳,以及簡易廚房——只是一口大電飯鍋,下面煮,上面蒸,要是炒菜,還得一個手指捺緊開關鍵,免得它跳起來熄火。甚至還有一個簡易廁所,一個雙節便盂。走廊兩頭的公共廁所一旦客滿,他們可以用它應急。溫強的中年徵候也在於對生活形式的馬虎:剛結婚搬進這座老辦公樓時,斃了他他也不肯端着鮮豔的雙節大痰盂在走廊遊行,和端一鍋稀粥或一盤粉蒸獅子頭的人擦肩相錯。結婚不久,小方迫於經濟結據,去一家大賓館做合同工,也是總機員。那時流行開公司,賓館套房門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類洋名字。誰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據什麼起了那些洋名字,但聽上去相當跨國。小方兩年之後從電話線上認識了幾個洋名字公司的“總”,不是“王總”就是“李總”,最後終於調到公司做祕書去了。一個晚上她從頭髮梢打扮到腳趾尖,同時說有個朱總想顧一個辦公室主任,她推薦了溫強。朱總安排小方帶溫強去面談。溫強問這個朱總是不是也是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小方說那當然,不過比其他從電話線裏爬出來的“總爺”們要地道一點。
直到溫強停職留薪爲朱總工作了三個月,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許的諾——那個偉岸男子的諾言:“老子養你!”他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因爲他幾乎笑出來。現在小方掙錢比他掙得多,幾乎是小方在養他。又一想,他對自己說:管它呢。
“管它呢”也是嚴重的中年症狀。
他是在見到李欣後一一檢數自己中年症狀的。李欣重現在曾經的“老鐵”兵部大院,離溫強給她的那個吻,已有五年。文化科曾經屬於溫強的小辦公室裏,坐着的是一大摞大鼓、站着的是一排排立式風扇。李欣正從門上的小窗看裏面站着、坐着的東西如何擠掉了溫幹事的席位,一個人在她身後問她是不是小李大夫,是不是找溫幹事。那是一手提溜了四個暖壺的曾經的勤務兵,現在一點兒兵樣都沒了,說他自己從一樓跟到她二樓。溫幹事調走嘍。調到哪裏?調到什麼國際大公司去了。
溫強聽李欣向他描述這段苦尋過程時在觀察她。她美還是極美的,又添出貴氣來。加拿大、美國都住過了,仍然很大很亮的眼睛添了點兒不以爲然。她穿了一條淡藍的布裙子,頭髮養得又長又厚,笑的時候頭髮也是笑的一部份,散了她一臉,再揮往腦後。她留長髮是爲了顯嫩嗎?天知道這女人要把少女做到幾時。
溫強接到李欣的電話,便趕到這家“波士頓海鮮館”。他不知自己會不會把這餐幽靜祕密的午餐告訴小方。武官夫人用抱怨的口氣炫耀她的國際生活,她如何地累,因爲她成了大使每次酒會的女東道主;她多麼地煩,每兩年來一次國際大搬家,多少時髦的衣服都在搬家中運輸不當而發黴。溫強的話很少,看着她塗着粉色脣膏的嘴脣一開一合,他得一次次捺住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