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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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跟剃頭推子似的,一夜把樹林推成了禿子。再有一週,山裏該閒了。一閒就要閒到大雪下下來。從這批賞紅葉的客人離開到頭一批滑雪的客人到來,中間會有個把月空閒。三十四戶人家比過去種莊稼更在乎氣候,更盼山、水、林子應着節氣變色、變樣,隨着四季提供給城裏人好看的好玩的好喫的,城裏人現在就是他們的一茬茬莊稼,一撥接一撥從車裏下來,在他們看,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好麥子應鐮倒下,或者一大串一大串的白薯應揪翻起。從高速公路拐下來拐進山的小柏油路哪個週末若不載來大汽車小汽車,這兒的人就象看着傳送帶空跑,上面沒有他們翹首以待的一袋袋白麪。
這是星期日的下午,車子們沒精打彩地往山外開去,背朝敗了色的山,沿着幾乎乾涸的河,似乎景色也能被消耗掉,也是用一點少一點,被一車車人消費得一片狼籍。孩子們站在村口,凜烈的風把他們鼻子下面被鼻涕衝出的溝槽吹得鮮紅。他們還想最後掙扎一下,從消費了他們的山水樹林美景的都市人手中掙最後一筆消費:手裏舉着土雞蛋和土雞、一袋袋榛子、栗子。有的孩子學壞了,捧着叫賣的石頭是用拙劣法子假造的;全用某種礦物質把石頭染成“雞血紅”。
頭一次把他引進山的,就是石頭。婷婷是聽他這麼說的。那還是很早以前,早在人們還沒有對他警惕,從而堵上圍牆上那個隱密的洞。早在婷婷還有個姓氏,人們常常是連名帶姓叫她:“喂,舒婷婷,你們家人看你來啦!”真的是很早了。現在文婷一想到“早”字,就象舌尖碰了一下糖似的。人歲數一大,日子就愛往回過,往“早”過。“早”是多甜的東西,小姑娘的東西。她們可以對錯過的戀愛擦擦淚說:還早呢,纔多大呀?還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的!
她和他坐在車的後排,兩個人佔着一個人的位置。粗鄙的人咋唬的人也是好心的人,主動提出讓“老爺子、老太太”搭車,只要他們擠着他的棒子和栗子。副駕駛座上的女人一面嗑榛子一面聽歌,一會開一下窗把榛子殼扔出去。文婷得用力按住他的手,不然他會用他纖巧白晰的手拍拍年輕姑娘的腦勺:喏,這兒有垃圾筒,同時遞上自己的棒球帽。
最初,他分外的禮貌和分外的潔淨讓人注意到了他的病。後來他和她認識了,她發現每次他從圍牆上的洞鑽出去,辦完他要辦的事,再鑽回來,會有好一陣呲牙咧嘴,手掌微張,問他,他會說外邊真髒啊,他纔不會恢復健康出院到外邊去呢!
據說婷婷是兩人中病輕的那一個。病輕的病人在院裏高人一等,活動半徑也大,儘管那樣,她都沒有條件在圍牆上製造一個洞,可關可開。後來文婷發現他就是個製造家,把饅頭製造成跳芭蕾舞的小人,把鐵絲衣架製造成列寧側影,把巧克力刻成圖章。在廚房工作的文婷某次打掃飯廳,就看見一張餐桌上擱着一枚巧克力的圖章。她拿起圖章正在打量,他靜靜地在她身後的門口顯靈了,做了個手勢:舔舔那圖章,捺在手心上。她照着做了,發現那是她的圖章;舒文婷。文婷見識過好的彖刻,但這枚圖章是最好的。再過一陣,她又發現他開始向她賣弄了,刻了一個她的頭像。她的側影自己從來沒看到過,但只要看看女兒那隆起的額頭,微翹的鼻子就知道這顆小小的巧克力頭像的工藝有多難得。文婷把兩枚巧克力彖刻好不容易保存了下來。她把它們包在紙裏,裝在罐頭盒裏,又在罐頭盒外面包了布,綁上橡皮筋,放進廚房的凍箱。她在家人來探望時把它們拿出來,向他們賣弄。女兒和兒子一看,馬上對視一眼。過了一會,他們裝作漫不經心地誇了誇巧克力上的雕工,同時問它是誰的雕工。她說是一個病友的。男病友女病友?女病友。
謊話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覺得自己可真是痊癒了,都長心眼子會撒謊了。兒子和女兒都被謊話穩住了,說沒想到瘋子裏面還有高人。瘋子裏頭什麼人沒有?還有一位大詩人,電影拍過的呢!這是婷婷告訴孩子們的。
就在婷婷得知了他的真名字之後,他失蹤了。從福利院兩百畝土地上失蹤了。真名字是他自己告訴她的。這天她在廚房後面晾籠屜布,隔着黃白的紗看見他站在後門口。他的名字其實叫張書閣,而不叫張亦武。她問他爲什麼不用真名字過日子。真名字是乾淨的,哪兒能讓那麼多麼人叫?那麼多人叫還不叫髒了?他說話文氣秀雅,就象他手指下出的活兒。有一塊白中透黃的紗布擋在中間,他的臉看上去可真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