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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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搬出了她曾經的自行車。好在孩子們都特別忙,顧不上管她,她可以偶然不乖一下。自行車老了,每個關節都痛,象所有老了的人類成員一樣,它的每一個動作,那些關節都會大大作響。
她騎着有嚴重關節炎的老自行車往北去。北京冬天的風都是來自北邊。她兩個朝北的膝蓋骨首先冷下去,越來越冷。冷冷就沒知覺了。她朝着北的臉孔在口罩下由冷變熱,口罩下開着個小澡堂似的,臉泡在熱水裏似的。聽兒子和女兒以及朋友們講過蒸汽浴,大概口罩下的臉就在享受蒸汽浴。
等她把兩個多小時的行程告訴老張時,就變成了一句話;“路上風挺大。”
老張是不多的幾個留守病號之一。她沒能陪他守歲。他和她都沒法爲自己做那麼大的主,讓自己在年三十這天晚上一塊消失。消失到哪裏也成問題。老張還不如她,連客廳裏一張晚上能打開做牀的沙發也沒有。就好象從來不知道婷婷已經被強行出了院一樣,老張見了她又是拿出一個新刻的石頭。又是刻的人像。這回是愛因斯坦。她知道愛因斯坦長什麼模樣,曾經工作的區文化館閱覽室有他的傳記,裏面有他的照片。老張告訴過她,婷婷和他的女兒是他唯一彖刻過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頭臉。她問他跟誰學的手藝。不用學,遺傳的,就象病一樣。年輕的時候就病了?病了一輩子了。
婷婷一聽到老張如此坦然地談自己的病,就會心生羨慕。他和她對病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對病就象對自己的長相、膚色、身高、天份一樣,坦坦蕩蕩,長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與生俱來,你怎麼可以要一樣排除一樣呢?你怎麼可以讚賞天才而歧視病呢?婷婷覺得長期和老張在一起一定會讓她健康壯實,因爲她也漸漸會傳染上他對於病的態度,那種坦然無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長期地、永遠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會因爲病而覺得低人一等,而問心有愧,而對街坊鄰居同事以及兒女欠着情份。最主要是對自己的兒女。
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覺着老張那隻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樣一握。他和她是站在會見室的門口,門在他們旁邊,馬上要打開。有了那手的滾熱的一握什麼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張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見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據說老張要出去而社會不歡迎,因爲他無家可歸,是一種有着“三無”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讓他那隻白晰纖巧的右手握,而不讓他醜陋變形的左手握一樣。她不能愛一部分的老張而歧視另一部分的老張。老張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爲他捨不得用那麼多香皂去洗他被握髒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於老張,是個大事。在於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馬路又空又寧靜,這才顯出它們的寬闊來。寬闊的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對老張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來。未來是有一條狗一隻貓的。老張說他太愛動物了。他從來沒有辦法養那麼一隻狗一隻貓。爲什麼?因爲沒地方給它們待。爲什麼沒地方?因爲常住院的人是沒地方給狗和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