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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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晚輩家長住在摩天大樓的空隙中,他們曾經的四層樓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準確地說,豆豆和另外同樓的幾戶鄰居是摩天大樓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婦孩子沒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幾乎被困死了。這是婷婷到家後從豆豆和許含笑的對話聽出來的。許含笑春風得意,對母親不搭不理,連教訓她的情緒都沒了。她早已搬進自己買的公寓,每月付貸款,工資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遠比喂她自己勁頭高,態度神聖。婷婷對世上各種時尚行情都是門外漢,但歌廳裏工作了那麼幾年知道女孩子們現在喂自己最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機會就讓別人喂自己一頓。兄妹倆喫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認真談論。婷婷漸漸明白她的地位突然顯要起來。這幢七十年代末建築的樓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還在婷婷名下。(婷婷於是悟到這是進入區文化館工作之前棉紡廠分給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這套破房賺兩套新房。許多鄰居已經辦好了這樁交易,歡天喜地搬了出去。
許含笑現在的動作極其雅緻,也是五星級了。她雅緻地把米飯和菜夾在一隻瓷勺裏,左手三個手指尖捏勺把,剩的兩個手指翹在空中,然後再用筷子把勺裏的飯菜輕盈地送進嘴裏。一小口菜和飯,還要在中途加一個過場。她小時候直接把下嘴脣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麪條或米飯扒拉到兩排牙之間的舌頭上,這是什麼樣的教化長進!她增加了這個從碗到口的過場,就可以非常從容地談話。大概人們談交易、談合作、談改善你國和我國關係,談情說愛都得用這個過場。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這個過場,跟哥哥談合作和交易嗎?她說兄妹倆從母親那兒得到兩套房,花的這幾十萬她可以設法先掏,但將來她的產權就不能是二分之一,應該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馬上謝謝她,說她自己的孃家答應借一部分錢給她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產權?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將來怎麼切呀?
“將來”在婷婷兒時到青年時代的詞典上都是個積極向上的詞彙。幾乎是希望的同義詞。現在呢?她聽了老張對她和他將來的設想,從中年之後不再美妙的詞彙“將來”再度恢復了它的積極向上意義。老張說,將來他們可以做一對“三無”,同住一個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廚房後面幹活兒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見被成羣結隊帶到院子裏散步,曬太陽或者種樹、編織各種球網的他。等他的彖刻一掙到錢和假期,他就帶她去補玉山居度假。是個值得盼望的將來。幾乎又和希望這個詞同義。現在看來,她永遠做不了“三無”了。這份房產(一套變了兩套!)將永遠釘在她的名下,或者反過來說,她和她的名字將永遠被釘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戀愛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爲她的自由是無邊無際的。
這次回來,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兒媳在家裏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實是婷婷照看孫子,做清潔和做飯),順便照看豆豆的電腦維修生意,接待偶爾上門的客戶。豆豆開車出去,去客戶公司和家裏上門服務,每天罵罵咧咧地出出進進,完全被不堪重負的生活敗壞了活着的胃口。連她三歲的孫子都會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門口邁一步,誰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張約好,等第一場雪一下,就進山裏去呢。她也跟叫孫彩彩的女孩子說過,一旦去補玉山居,就給她打電話,大家可以相約同行。上次在補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談得很投機。彩彩叫她文阿姨,(她並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補玉山居和老張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爲長輩請教。彩彩問她,假如一想到跟一個人永遠分開,她就想流淚,那是她在憐愛自己,還是在爲那個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來,只告訴彩彩,她和老張在一塊時,她覺得誰都讓她憐愛。一隻貓一隻狗一隻羊一個髒兮兮的孩子,都讓她憐愛得心抖。甚至她會憐愛讓她懼怕的親生兒女。爲什麼怕自己的親生兒女呢?因爲兒女們是對的呀。可爲什麼要怕他們呢?因爲他們在理,他們知道什麼是真爲了母親好,爲了母親長遠的安寧穩定健康,這三樣加起來應該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說老張難道不是很好的人選,還有那麼天賦的一雙手。可是老張和她自己一樣,都是受人監護的人,一不小心就會給社會帶來危害的人。她告訴彩彩,她是揹着兒女和老張私奔出來的。說着說着,她有點忘乎所以了,告訴彩彩,她攢了一千多塊錢,等到夠兩千了,就夠付租房的押金了。她會租一間便宜的小屋,每禮拜把老張從福利院接出來過週末。等再有一些錢,她就開個小鋪子,專門展銷老張刻的人物肖像。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了。這樣一個大計劃得容她攢一陣錢。等到他們的小鋪賺了錢,他們會常常來補玉山居。在補玉山居就沒人計較他們的被監護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會檢舉他們。只要他們說話當心,行動不出大格,山村裏的人不會發現他們那種令人難堪的病史。婷婷記得彩彩聽她說話時使勁看着她,然後轉過臉,看着一塊牆壁,好久不說話。婷婷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她又追問,真的沒事嗎?有什麼事她和老張看可以幫忙的。彩彩轉過臉,眼睛還是不看她,說她從來沒想到過,人到了這個歲數還會戀愛。並且還挺瘋狂的。她被彩彩說得心跳臉紅,但還是接了一句傻話,說對呀,“老”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有了愛情才能不怕它。
現在雪都髒了,她連門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着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樓裏去。含笑有一大櫃子衣服和幾大箱子兒童時代的東西還存在豆豆家,(其實是婷婷家),所以要親自來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爲她的嫂子和她親兄弟明算賬,說有病的婆婆將和兒子媳婦住一塊,按說這是落到誰頭上誰倒楣的事,沒跟含笑多要一份房產權就非常客氣了。許含笑說那可不一定,將來母親受不了兒媳的氣,說不定還會去跟她閨女住的。將來的事誰說得定?!都住嘴,別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