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1/2頁)
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保安隊長剛剛合上手機,她笑笑說,孩子他爸爸下班回家,一看沒有晚飯喫,急了。保安隊長問她,怎麼知道那是孩子父親。怎麼會不知道?天下沒第二個人禮貌起來像他那麼羅嗦;他能把你給客氣死。保安隊長似乎對女嫌疑犯的丈夫來了興趣,問她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在那裏上班,哪個大學畢業的。當她告訴他,他在美國學的是藥劑學,他看看那兩個手下,意思是,看把她美的!揀好聽的吹呢!等她的丈夫真出現了,他們的態度都不再那麼對立;他們面對的確實是個文質彬彬,蛀爛了一座書山的學問蟲子,禮貌得把人累死。領着被釋放的老婆走出去十幾步了,又走回去,掏出名片,說剛纔自己忘了自我介紹,也忘了好好說省謝謝。他永樂五分鐘就讓保安們相信了他的解釋:妻子身體太差,正在住院,所以他乾綱獨斷地把女兒送進住讀學校。不告訴妻子地址的原因是怕她一想孩子就往學校跑,既影響她的健康,又影響孩子的學習、作息以及情緒。他笑容斯文,左右開弓地給保安們鞠躬,一個躬一句歉意真誠的話:“給大家添麻煩了。”她看着差點沒笑出聲,他鞠躬鞠成日本鬼子了。
當天晚上,幾個電話打進來,他剛一接,對方就掛斷了。一定是那些保安們想覈實他們留下的地址電話。那麼覈實一次就行了,幹嘛打好幾次電話?第一次第二次學校保安打來的,後面的有的是警察打來的,有的是小區保安打來的。扯得再圓的謊,都會有破綻。他們一定看出了什麼破綻。認真起來,警察會從網絡上查出他們僞冒的身份證件。這幾年警察們很辛苦,追捕他追了大半個中國。
所以他決定放棄剛剛建立起來的平庸美好的中高檔生活,先躲到補玉山居去看看勢頭。
第二天,他們收拾了行李,打好了包裹。她問他什麼時候去接女兒。他說先進了山再回來接。她立刻拉開旅行箱的拉鍊,把它翻過來往地上一扣,胡亂塞進去的首飾,衣服,化妝品,鞋子散了一地,她一面踢着她的什錦家當,一面告訴他,她不走了,在這裏熱烈歡迎警察,讓警察幫她把女兒找回來,她可以幫他們破獲讓他們辛苦了若干年的製毒販毒大案,以此爭取寬大。當女囚犯也不錯,至少警察不會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說良心話,她現在真覺得自己跟警察挺親的,比跟他這個橫在女兒和她之間的丈夫親多了!
他只好妥協。協議是這樣:她先開車出發,在進山前的縣城和他以及女兒會合。因爲女兒這天必須在學校打防針,他得等她打完針再帶她走。並且一家三口分開走,目標會小些。
她在第二天下午來到全家會合的長途車站。他卻一個人從長途車上走下來。他說他再三考慮,覺得不能把女兒帶在身邊。她知道他在說謊;他根本就沒打算把女兒帶來。她奇怪自己沒有破口大喊:“騙子!從你把我騙到手的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跟前行騙!”她跟着他上了QQ,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看着公路兩邊的山,下了雪,它們白白胖胖,陌生得很。不寬的柏油路上車子摩肩擦背,輪子都醬在雪污裏,再潔白的東西也架不住這樣的踐踏,碾壓。
到了補玉山居之後,她有點害怕自己了。她會如此乖順地喫他一記悶虧?受了騙就算完了?她發現自己很專注地搓着手掌下麻將牌,把那一塊塊四方形從冷的捏成熱的,然後狠狠拋出去。她牌運不錯,連贏了五把。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可怕,連拿張錫箔紙湊合成一個器具吸上幾口的生命必須都淡去了。直到一大口血衝出口腔,人們慌亂地叫着“白藥白藥”,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忍耐,爲了一個大圖謀而忍耐。她看着吐在地板上的血——她的忍耐是如此的血淋淋。
她看着自己的身體被抱起來。看看抱她的這雙手,它們真像幹好事的手啊。她閉起眼睛,讓人們誤認爲她昏過去了吧。進了屋子,關嚴了門。他們這間屋的窗簾從來不打開。但願裏面的祕密永遠被保留在裏面。他正要直起身,把雙手從她身子下抽出來,她喃喃地跟他說起話來。都快死了的人,還不讓她見見女兒嗎?死不了的,放心吧。真毒啊。必須毒一點,不然無濟於事,連那麼毒的咒語都無濟於事。他從來沒懷疑過她的意志糟過豆腐渣,一直堅信她做戲的本事,自己做戲就罷了,還難爲幾支筷子陪着她做戲。一陣羞死人的停頓,她撒嬌地嘟噥起來,請他原諒,原諒她的豆腐渣意志,原諒她做戲的本事。他瞅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在繼續做戲。她說他至少該讓她知道女兒在哪個學校,好讓她放心,即使她不是個人可她仍然是個母親。畜生野獸爬蟲,母親總歸是母親。他沉默了一會,說孩子暫時住在一個遠親家,清了三個老師每天給她私下授課,等到他們的局勢穩定了,再去給孩子找合適的學校。怪不得找了那麼多個學校,也沒找到孩子。反而把警察找來了。
她翻過身,和衣而眠。至少在他看來,她並疲憊得連衣服都脫不動就睡過去了。他又回到棋牌室去,接着假扮正常人,找世俗之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