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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實起來。像夢。
她的身體絕對不難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樣無拘無束,它帶有曠野的遒勁線條,只有城裏那些無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嶙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條。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觸到他更爲粗糙的皮膚。她想,多麼好啊。沒有丈夫並不壞。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時他在她高大的身軀下鑽來鑽去,躡手躡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樣拿走了全部值錢的物件。她只當沒看見。她的確沒看見他怎樣揹着倆人的所有家當從草地滾蛋的。她只知道一個男人因背不動他的諾言、信義與責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動浮財,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統統不辭勞苦地揹走了。留給她一間空蕩蕩的泥坯房,那是因爲他實在背不動它。簡單極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散開與聚合都簡單得不可思議。
那人攏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個小男人從未給她這種鋪天蓋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馬刷子把記憶刷過一遍,把那個曾叫丈夫的髒東西刷得一乾二淨。一想到幸虧沒和這個一肚子髒念頭的男人白頭偕老,她就高興得想打滾。後來生了個兒子,卻沒活成。這下她與他的關係就徹頭徹尾地拔掉了。與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個夜晚,她身上爬着的只算條蜥蜴。
馬在狼無聲無息逼近的時候,就知道它們錯了。它們親眼看見兩隻馬駒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還那樣懵懂,它們懵懂着已成了一攤血污,什麼都沒剩下。有隻小馬駒逃回來時,肩上垂着一砣肉,跑起來肉顛來顛去,不久它倒在母親身邊。慌亂中,四處是絕望的嘶嘯,它們看見人在狼與馬羣間奔走,企圖用她的身體在兩羣勢不兩立的畜生之間豎一塊界碑。這個頭髮披散、渾身是傷的女人使它們懊悔而疚恨。它們意識到不能輕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們,因此會拼死保護它們,這種聯盟稱不上神聖,卻是牢靠的。而撕毀盟約只能招致災難。在人與狼之間,它們寧可把生殺大權交給前者。馬在這一刻悟到一種類似人類政治的多邊關係。
回到大本營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帶溫度的氣味。她長得高大,從不敢幻想被哪個男性抱起。而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樣一直走下去多麼好。他愛憐地抱她如抱一個真正的美人兒,那樣走啊走,走過草地與河,走過雪山,然後是幽深而帶些陰森的陌生境地。其實並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裏來的,只是從沒有認識過那裏。他抱着她一直走下去,就會顯出他們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見他與她同根的祖先。誰也沒有注視班長的眼睛,不然總有人會發現那兩顆奇大的黑眸子裏仍存留着對無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貪戀,是那個在她身上撈掠縱火的人喚起她這種貪戀。在那一瞬間,他抱着她走回了他們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紅的草莖使她看見誰都妄想割斷的血絡之網。此後,當柯丹獨處,就常用雙臂摟抱自己,體味着那場濃霧中散去的歡樂。
沈紅霞領着張紅等三個姑娘於太陽冒頭時出動。她們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陽下沉。碰到個男牧工,他說:這算什麼,有次我追馬羣追出兩個省界呢。後來有兩個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訴她們:一羣馬順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紅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