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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那樣來的。他忽然之間有了一個侄女。我們沒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說,侄女就做我們的孩子不好嗎?她緊張地直視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學獸醫。獸醫心裏一陣悸動。他感到有些難以啓口。絕不會那樣簡單。他像長輩那樣和藹而嚴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進行得太快:就這樣收留了她。就這樣有了貌似闔家團圓的喜悅。獸醫卻看出侄女遠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後他領她站到無菌也無空氣的屋裏。
她說她不怕血。他說: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着紅豔豔的腔膛,見一把輕巧的刀在裏面撥這撥那。一堆烏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與死、情與欲的因果關係暗示給她。就在那間無菌密封的屋裏。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臟器無一不按科學的安排;它們控制着生物的行爲,它們科學地循着自己的邏輯。正是它們要對一切無恥和醜態負責。
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馬。是她求救般喚起來:姑父,姑父。他一開始就沒有答應過,她一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姑父時他就裝聾作啞。他從一開始就想在這鐵證如山的人倫關係中充當一個含混的角色。
現在她卻喊起來。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開闊地,足夠容納他們那聳人聽聞的往事;他和她誰有這個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歲月都伸滿了它的根鬚。
沈紅霞開始並不知道這是什麼。
兩腳跺上去有種失重感,甚至還有點異樣的舒適,這就對了。這就是踏上了沼澤。
她腳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卻凸上來。整塊地皮隨着她腳的起落而起伏。她對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懼。就像多年前她從掛滿獎狀的家走出,一個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進一個陰森的院子,走上長長的紅地毯。女人突然回過頭時,滿臉都是極大的淚珠。她這才發現女人是個多美的女人,渾身縞素,臉如石膏塑成。“這應該是你的家。”女人說着又改口:“不,你完全應該把它當你的家。”她恐懼起來,生怕永遠也走不出紅地毯回到掛滿獎狀的家去。然後女人拿出了證據,以祕密的神色說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張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親和一個陌生女子相親相愛地貼靠着,再細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臉女人。剎那間她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陰謀。女人說:“我應該是你母親。”但立刻又說:“我實際上就是你的母親。”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親完了。那個正派的普通軍人的父親形象在她心裏是完了。女人領她走進許許多多屋,紅地毯像血脈一樣把它們聯繫着。女人一個勁重複:“這就是你的家,現在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後女人準時準點地領她去踏那紅地毯,奇怪的是,許許多多的屋裏總是沒有一個人。但她確信這裏面有人,因爲女人的每句話顯然都是在轉達另一個人的意思。她感覺到那個人肯定在哪裏待著,通過女人向她發出各種指令:讓她不要穿花裏胡哨的衣裳;讓她爭取拿更多的獎狀;讓她好好聽老紅軍作報告;讓她每天讀報紙;讓她跟學校下鄉勞動時多幹苦活。漸漸地,父親對她的一切都不再發言。問他,他會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這樣那樣了嗎?她隱隱感到身爲普通軍人的父親也在服從那個未可知的人、那個巨大而無形的人。那個人肯定存在着,或許就在紅地毯延伸的盡頭。女人總是在準定的方位轉過身,擋住她,使她永遠別想弄清紅地毯伸向何處,她相信在這幢房子裏,有一隅是她從未涉足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像耳語卻又能在各個角落都聽得見。女人顯然在重複它,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要牢記這些話,每句話。”又有一次她對她說:“你應該算一個將軍的女兒,”但馬上改口說:“不,你做一個普通軍人的女兒更好。”她走出紅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對自己的人生越來越嚴肅起來。她知道一個人在培養她造就她,爲她設計了嚴峻而輝煌的人生。當沈紅霞猛地悟到這便是人們陰沉沉談及的沼澤時,一雙腳已被它無賴般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