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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紅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紅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團稀泥,這是它能帶回去的唯一信息。
誰見過跑得如此精彩的馬啊。而叔叔每看見它的跑姿就陰毒地說:“早晚是起禍。”他執意說它不是匹真正的紅馬。“它哪是紅顏色呢?你們看過的哪匹紅馬是這種顏色呢?”當這匹紅駿馬跑得身影全無時,叔叔又會說出更古怪的話:“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馬。”人們不懂他的話。他是不用她們來懂的。紅馬遠遠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見大地與蒼天間被畫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紅色裂痕。叔叔堅定地保留對它的認識:這不是一匹真正的馬,這匹馬是人們幻想出來的,人們總有一天要從幻覺中醒來,發現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駿馬。
這匹紅駿馬是古老騎手留在人間的一個美夢。人們早晚會明白這點。
叔叔從女子牧馬班每個姑娘胯下都能發現紅馬,誰騎它它就隨誰心。他說這不是好兆頭。你看柯丹的馬,只認主人,誰都休想接近它。他問沈紅霞:“想保住這匹馬不想?”沈紅霞不語,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臉洗腳水的事。沈紅霞說她認爲用那種方式籠絡一匹駿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還說:好馬應該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銀齒一閃,再也不開口了。
此刻它正以這種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長長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後。
兩個牧馬班姑娘見它這樣跑來,嘟囔道:“天老爺,這馬總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點兒對兩個輪派值廚的姑娘說:“我來試一次。”大家見她輕快地在帳篷裏走,不見忙碌,也無聲響,誰都沒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臉,滿頭草屑躺在地鋪上。有人問:晚飯喫啥子?有人答:這地方祖宗八輩喫啥子你就喫啥子。小點兒仍是輕盈地走進走出,脫下黑雨衣,嫋娜得誰都不敢朝她看。有人來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頭菜還有沒得了?她不答,任她們搜。終於搜到一塊,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獨喫,你以爲你不喫羊肉就應該偷喫自己的東西?她不辯解,任她們批鬥。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佈滿煙塵的帳篷頂。到現在想起父母跳樓的姿勢,她還感到意外,他們從手拉手變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來宣佈:他們已經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佈他們死了,他們就真死了。圍觀的人一聲不響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會沒有錢。她當了知青,就意味着要買成打的肥皂、牙膏、衛生紙,還有蚊帳和手電。她問了許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錢,比方從父母充了公的存款裏。最終她是兩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錢只夠買一大堆大頭菜。鄰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個男鄰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時憐愛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把,發現她什麼都沒長就不再摸了。從他摸了後,她什麼都開始長了。到了這裏,每當七個女孩一塊脫了衣服擦澡,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和別人幾乎一模一樣了呢!有回她們在河裏洗衣裳,那還是夏天,一律都把褲腿挽到大腿根,誰喊了聲:看那頭驢。這時光着粗粗細細腿杆的姑娘全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站着的一頭驢正朝她們看。然後她們端了衣服往回走,驢一路低聲下氣地跟着,直跟到帳篷前,費許多周折才把它轟走。類似的情況又發生過幾次,從場部開會回來,遠遠就看見驢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說:哪天它再跟,咱們就幹掉它,整了它喫。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們集體蹲着,忽聽草響得異常,手電一照,見一張長長的驢臉很近地伸過來。後來帳篷遷到這裏,總算再沒見到它。但老杜估計它不會忘掉她們,因爲她沒有忘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