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喫到半飽時有人嘀咕:“沈紅霞咋了?她不來喫飯?”
“是喫料。”有人更正。
她們喊起來:“喂!沈紅霞,快來喫點料!”沒聽見回答。再喊兩聲,她還是不應。大家驚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齊停下剝豆皮剝變形的手。她們見沈紅霞坐在草棵棵上,一絲碧綠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她似乎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微笑。她手裏還攥着一把綠東西,見人們包圍上來,她謙和地、甚至還有一點難爲情地看她們一眼,似乎很不願意她們看見她喫草。
“你們都來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這呢。”非~凡大家努力領悟她的話,想聽懂她對喫馬料這事的真實態度。但她卻講馬羣、講河、講這塊草場。她沙沙的嗓音在每個人心上打磨,幾乎沒聲,卻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發綠的舌頭把嘴邊的綠汁舔舔。人們總算搞清一點,她並不想用自己的行爲教育誰,但又希望她們從這行爲中感悟點什麼。
她忽然說:“告訴你們,我有個祕密,很久了它老讓我內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檢討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麼可檢討的。她可以不喫不喝不睡,可以連續出牧連續尋馬連續精神飽滿地奔波。她從未要求別人怎樣,但她的優秀作爲放在那裏,總把其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處境。她無意樹立自身爲楷模,只是本能地體現着某種崇高素質,就足以使人們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實是一種逼迫,一種壓力。大家靜悄悄地圍着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堅毅的紅臉突然一動不動,表情也一絲不變了。人們霎時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們中的一員;卻又是個早已載入史冊的形象。她着一身破舊寬大的軍裝,那種聖徒式的平靜,於表憂患於內的容貌使人們不敢貿然靠近她。她胃裏裝着苦澀,嘴角留下碧痕。人們欽佩她卻感到她太不可親近。甚至她引起人們的怨恨,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想過:正是她,把她們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幹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愛唱歌的嗎?”她意識到緊張氣氛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唱。她自己唱起來,並用目光到處鼓舞。
人們早就留心過,沈紅霞常常獨自哼歌。那些歌誰都沒有聽過,就憑直覺感到它們屬於相當遙遠的年代。有次柯丹聽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這歌她過去的丈夫也會唱,那時青年墾荒隊開會集合就唱。她問她:“你咋個會唱這支歌?這叫《青年墾荒隊之歌》,早沒人唱了,可你從哪學的呢?”沈紅霞沒有回答,似乎朝很遠的地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