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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用筏子運了些石灰來。又在屋頂加了層紅柳枝。姑娘們儘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牆塗白。她們要在牆上掛領袖像、語錄、錦旗、李鐵梅阿慶嫂紅色娘子軍。有了這些飾物,她們才覺得與蚯蚓隔絕了。
老杜在把牆塗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機械地揮動着蘸了石灰漿的掃把。“昨晚猜我做了個啥子夢?”沒人理她。“我夢見指導員了。”大家都停了活計,一齊看着她。她渾身雪白,本身就是個又怪又疹的夢。“我夢見指導員叔叔啦。”“喲,真不簡單,你夢見毛主席沒有?”“指導員拿把大鎖頭,那鎖不用鑰匙開。‘咔嗒’一扯就扯開了。”“沒有啦?”“沒有了。”“什麼屁夢。”“啊。指導員就那麼坐着,老玩那把大鎖,‘咔嗒’扯開,‘咔嗒’關上,來回玩。能扯開這把大鎖的人是世界上力氣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噓聲中認真地說。
正在屋頂鋪柳枝的叔叔不動了。老杜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他躡手躡腳走到老杜身後,機警地四處望望,然後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個夢是真的?”
她說:“啊。”
他聲音壓得更低:“老實點!你肯定瞎編的。”老杜嚴肅地搖頭。等叔叔放開她,她仔細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樣五個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着這個醜姑娘的背影,怎麼也想不通她的夢。她竟夢見他親身經歷的事。他的確有那麼一把大鎖頭,很古很古的。是個犯人留下來,送他的。犯人說,這鎖是古物,打鎖時就沒打鑰匙。能把它拉開的人是頂了不得的大力士。他當時問:你拉得開嗎?犯人謙卑地直搖頭。槍決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說,這鎖給你吧?叔叔說:不用。犯人揹着他跪下,等待着。叔叔瞄準的時候覺得他兩臂在用力。叔叔開槍之後,用腳翻過屍體,只見鏽住的古老的大鎖已被拉開。他從血泊裏拾起它,“咔嗒”一聲又將它合住。以後的歲月,叔叔每天都在拉這把鎖,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這樣發達起來。可鎖再未被拉開過。
獸醫站擴建後明亮多了。到處潔白,小點兒輕手輕腳生怕造次了這森嚴的淨地。一個白色人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我來領疫苗。再給我些五號注射器。”她飛快地說。
他轉身走了,知道她會緊隨着走進這間密室,它封存着他們當年造孽的密聞。她一進這間房就完蛋,就把兩年來養出來的假模假式假正經的硬殼蛻下。他輕輕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標本的蓋布。
獸醫將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樣省力順手。“你躲了我近兩年了,沒有你我活得像頭閹牲口一樣素淨。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說。她聽着,正因爲他說的全是真話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馬班的好姑娘裏混着,你以爲什麼都是能從頭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