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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纔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喫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捺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鉤下頸來飲。給它喫料時,它也是不緊不慢地嚼。最後抓來一把鹽,它縮頭縮腦遲疑一陣,竟在人的手心裏舔喫起來。不知怎麼,它一舉一動都透着沒出息勁。傍晚,絳杈被鬆了綁,老遠便撒着歡向紅馬跑來,它四蹄有意相互絞絆,使步子花哨許多也嬌媚許多。它想以此博取紅馬的歡心,挑起它的激情。絳杈感到所有雄馬都不能像紅馬這樣既不失體面又充滿激情。
但紅馬木木地看着絳杈,像完全不認識它;又像太熟識了,熟識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興致。甚至,當絳杈最後逼近一步時,它居然害怕似的後退起來。絳杈不解了:這是它的紅馬、它暴君一樣威嚴的情侶嗎?它又湊近些,發覺它只有原來的形,神卻失去了。它跟着人們規規矩矩地走了,一舉一動都顯得被動,容易擺佈。絳杈跟着它走了一段,它對它種種親暱都無所謂。
絳杈委屈沖天地高叫一聲。這是過去的紅馬最熟悉的歌喉,而紅馬只顧跟人規規矩矩地走,遛着彎,連頭也不回。
絳杈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天地顛倒的變故。它蹦跳着,被一腔無以抒發的情慾折磨得要死要活。
紅馬悲慘長嘶一聲。它看着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暗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麼都平息了。隨着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乾了,成了塊不乾不淨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人們漸漸攏向它,它覺得他們個個都頂天立地,強壯無比。
它頭一次認清人。人就是永遠凌駕於馬之上,掌握着馬的生死甚至性別的力大無窮又足智多謀的兩足動物。
人後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麼呢?你這匹傻里傻氣的母傢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着我,別來煩我,以後屬於我的就是喫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爲我再也不認爲你美。
小點兒匆匆從牧點趕回,一見獸醫就愣住了。“不認識啦?我是你姑父。”他憂鬱地笑笑,其實是解嘲地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