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馬上把它斃掉,不然它一接近馬羣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認爲沈紅霞想念紅馬想出了癔症,把這麼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馬居然當作紅馬。人們一致認爲它根本不是紅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曉得是什麼糟透的顏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三步一蹌、兩步一跌,用畏縮而陌生的目光看看圍着它的嚴陣以待的人們。它的目光使沈紅霞也對自己的直覺發生懷疑。再定睛看看,拿出過去那匹紅駿馬的印象比較比較:它確實不能算作紅色。紅色這個概念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人們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紅色。但人們不知該把這被否定的紅色叫做什麼顏色。
正如草地的太陽,人們一致認爲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纔是紅色。
現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紅駿馬,卻必須立刻處死它,因爲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馬。柯丹看看沈紅霞的神色,她發現這個一貫冷靜有主張的姑娘變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從傍晚到天黑,她固執地非要等天亮後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紅馬。柯丹說:這好辦,掰開它嘴看看牙口,就曉得它是否與紅馬同齡。但這匹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馬卻不讓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腫了膝蓋,看來垂死掙扎的生命有着難以想像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開始跑、竄,竟向馬羣方向奔去。姑娘們圍追堵截,一連開十幾槍都未打中它。一旦她們堵它不住,讓它衝進馬羣,整羣馬的健康都難保。她們辛勤經營,立了誓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使馬羣一點點壯大,眼看要接近她們預訂的指數,而這匹瘟神附體的馬正在毀滅她們的希望——她們回到場部,回到人羣,回到社會中的希望。
她們想只要馬羣一染了瘟,她們今冬的回遷計劃又砸了。她們已許久許久沒看過《英雄兒女》了,她們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兒女》已有了許許多多可看的東西。她們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着花裙子。
柯丹拋出套馬繩,卻未套準;但繩套被沈紅霞接住,這樣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輕靈,騰身一躍而過。一看便知,這是匹訓練有素的戰馬。柯丹知道這一招來縛住它就很難再將它擋住。它左右奔突,與人整整週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個方向卻有人喊道:它在這兒!眼看它被擋住,已掉頭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卻喊:它衝到前頭來了!一時她們精神也錯亂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馬進犯。天亮時,它終於看見了馬羣。人們已徹底絕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們攆上它時,它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面向一大羣生機盎然的同類。它癡呆無神地望着它們,表白着對生的貪戀。馬羣之外,絳杈一跛一跛地啃着草,它總是落伍而不合羣的。連它的金黃流星馬駒也提前成年,追隨馬羣去了。絳杈回頭看一眼這匹外來馬,又低下頭啃草,人們悄悄接近它,這下斷定它根本不是紅馬,因爲絳杈連一點相識的表示也沒有。
奇怪的是這匹奄奄一息的馬知覺竟異常靈敏,誰妄圖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誰,看樣子它最後的勁頭還能踏死個把人。
沈紅霞低聲說:“都閃開,我來。”大家說:“你以爲它會認你的賬,它又不是紅馬。趁它安靜,一槍打死算了……”但沈紅霞一直走到它身邊,伸手搔它脖頸,它也沒有發生任何衝犯動作。“是紅馬。”沈紅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