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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一下子靜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問,你看我幹什麼?看我像不像個絕戶?她說,我哪裏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擺設這麼重的傢俱。她真的在將一具單人沙發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壓住那些落髮。屋裏各處可見落髮,那窗前地面上的落髮卻成了層。她從來不問: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象得出他怎樣眼巴巴站着,看院子就像一縷魂看人間。他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落髮像歸根落葉,兩年,一條性命就凋零成這樣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發靠背上喘氣,感覺他那不妙的“看”。他對她下流過,動過手腳、卻從未這樣重地看過,他看着她,走過去把門的兩道栓都插上了。
“你過來,”他對她說,跟他父親一徉,不說“好不好”、“願不願”,或者“請”。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說:
“你過來”。這回帶了笑。只要他這樣笑就好:又煩又懶、萬事不認真的樣兒是正常的他。
霜降過去了。他說:“你坐下。”與他父親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纔給你下一道。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爲在你明自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就像人對於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裏那東西給我。”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裏的東西,否則它可能做自己的決定:
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這院裏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問題是霜降太樂於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爲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將發生的。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着她,還是那樣重地看。越來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他將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着他那副人殼子。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態、乾癟,爲罪惡作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啓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將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張嘴,準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經,也會把自己嚇着: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緊接着他會加下句:“別他媽逗了!”或者斜着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剎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噁心了。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着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於她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