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重是重,不過沒危險。上飛機之前做過一次手術了,今天是第二次手術。”小兵說得很急,離去得也很急。
大江的信不長,只告訴霜降他可能會殘廢,想盡快見她。還說到兆兆在聞知他受傷的消息後正要動身去日本,去參加一個醫科大學的合作項目,他勸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軍總醫院時,兆兆已走了。信最後叫霜降千萬對他家裏封鎖消息,他怕父親喫不消這個消息,也怕一家人到醫院去吆五喝六。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醫院。大江睡着了,臉色還好,人卻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單人病房,白色鐵牀置於屋中央,一個向來神氣活現的大江一下顯得那樣無依無助。
霜降發現牀周圍沒有一把椅子。的確沒人來看望過他。
她從未見過一個男性睡着的模樣。因此這一會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聖。他原來是這樣睡的,嘴抿得那樣緊,像一張從來不和父親耍貧嘴、不和母親胡應付、不和女孩子們賣俏皮的嘴。很難想象這樣的嘴會不負責任不計後果地說:“霜降我喜歡你。”它那樣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個“愛”字,也該是無聲的。
它果真含有一個無聲的愛嗎?對她這個女傭?別扯了。這張嘴即便啓開向她傾吐出一淘籮愛字,她也不會信。它啓開的第一個動作將是斜着一邊嘴角的笑,那笑從一開始就讓霜降警覺,對做熱戀夢單戀失戀夢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假如果真有一天,它向她啓開,告訴她他愛她。接下去告訴她他要她;明知那愛是那要的謊花,或那要是那愛的苦果,她也會給。怎麼辦呢?她愛他。他要,她給,就算夠美滿了。
這張冷峻緊抿的嘴吻過兆兆,一定長長地、心篤意定地吻過她,那樣的吻會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長久、完滿、徹底的相互擁有。那麼吻過之後呢?他心裏可還有一個小極了的角落?那小極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倉庫,塞填得再滿也難免留下的夾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給她,她也要。
她眼睛脹起來。她頭一次這樣哭,淚水持續地蓄積,蓄積了那樣長久那樣滿卻不立刻流下來。因爲她心裏並沒有悲傷推動它們流下,有的只是一種複雜的感動。爲自己和大江無望燃燒卻不肯泯滅的那點情誼。
她仰起瞼,似乎想把眼淚倒灌回心裏。卻不行,它們成熟了,它們自己墜落了。她就這樣和自己的眼淚較勁,她將它們仰回去,它們尋着別的途徑再流出來。強烈的牴觸竟使那飲泣愈來愈難以扼制。她想,連自己的哭也變得這樣複雜。她不知它還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還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這淚洗面的時刻發現她哭出了痛快恰等於她時常笑出了難受;原來它們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醜、善惡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對立,都可以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