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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華用力點頭,連伸出去給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紅色。他在自己臥室悶坐一會兒,不聲不響到廚房裏。晚江在忙晚飯,他替她剝蒜皮,削生薑,洗她不時扔在水池裏的鍋碗瓢盆。晚江不時小聲催促:“往那邊站點兒……快,我等這鍋用呢。”他便悶頭悶腦地東躲西讓,手腳快當起來,卻處處碰出聲響。晚江冷不丁說一句:“把ysauce遞給我。”他不懂,卻也不問,就那樣站着。晚江憐惜地擼他一把腦袋,擠開他,悄聲笑道:“哎呀悶葫蘆。記着:醬油叫ysauce。”她把醬油瓶從吊櫃裏夠下來。他眼睛飛快,偷瞟一眼醬油瓶,用力點點頭。
“發一次音我聽聽。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頭看着這半大小子,微笑起來:“不難嘛。你不肯開口,學多少年英文還是啞巴。”她目光向客廳一甩,嗓音壓得極低,“人家路易,講三國語言……”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樣對比不公正,擠對九華。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動作語氣都是委婉慈愛:“咱們將來也上好大學,咱們可不能讓人家給比下去。咱們玩命也得把英文學好嘍。”
九華點了幾下頭,緩慢而沉痛,要決一死戰了。他十四歲的體格在國內蠻標準,一到這裏,顯得又瘦又小,兩個尖尖的肩頭聳起,腳上的黑棉襪是瀚夫瑞打算捐給“救世軍”的。襪頭比九華腳要長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說:“鹽叫salt。salt。”
他以兩個殘畸的腳立在豪華的大理石地面上,無地自容地對母親一笑。
“你看媽三十八歲了,還在每天背新單詞。”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記着幾個詞彙。“你學了幾年,一個詞也不肯說,那哪兒行啊……”
他點着頭,忽見晚江又把一個鍋扔進水池,得救一般撲上去洗。
晚江看着兒子的背景。他在這一剎那顯得愚笨而頑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個冷盤,六個熱菜,路易擺了花卉、蠟燭。連一年不露幾面的蘇,也從地下室出來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頭。仁仁這年八歲,說起外交辭令來嘴巧得要命。她最後一個入席,伸手同每個人去握,最後接見她的親哥哥:“歡迎你來美國。”瀚夫瑞看着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說:“歡迎你來家裏。”她的氣度很大,家也好美國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時站起身,舉起葡萄酒,說:“歡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說英文:“舊金山歡迎你。”